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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手稿到底片(1)】徐禎苓:沒有立可白的時代──劉吶鷗《永遠的微笑》手稿

作者:徐禎苓
2021/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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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anaka tree

 

【專題序】

  最近IP改編成為熱門話題,很多人積極尋找故事,希望利用遊戲、影視等媒介,說出動人的故事。但從文學找尋拍攝靈感,作家跨界創作劇本,在過去的臺灣文學都有跡可循。   像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劉吶鷗,以《永遠的微笑》轟動1930年代的上海灘。臺灣新文學的大前輩鍾肇政,也曾經擔任編劇,還抱怨自己被要求一天內趕出一小時長的劇本,他的小說《魯冰花》,在吳念真的編寫下,電影成為一代臺灣人的回憶。吳漫沙喜歡新劇、電影,甚至著手撰寫劇本,討論新舊戀愛觀造成的衝突。   現在,讓我們從國立臺灣文學館的藏品,來看這些作品影視化,或預期影視化前,作家對於作品有甚麼思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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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春天,《永遠的微笑》在上海第一流的電影院放映,觀眾佳評如潮,轟動上海灘,據說創了二十五年最高票房紀錄。 (藏品/劉漢中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項藏品】

  一九八五年秋天,由劉德華、葉德嫻領銜主演的電影《法外情》在香港上映,動人的情節,還有天王影后的精湛演技,頗受時人好評。其實這部電影是導演吳思遠根據劉吶鷗寫的劇本《永遠的微笑》改編的。

  劉吶鷗在文壇被歸為上海新感覺派,與另外兩位成員施蟄存、穆時英一出手,便宣告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成熟。然而,由他出資經辦的雜誌《無軌列車》與第一線書店均遭國民黨查禁;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九三二年第一次上海事變,日軍在閘北發動攻擊,戰火漫天,讓他創辦的第二間書店水沫書店頓時煙滅。劉吶鷗倉皇遷入法租界避難。那時開始,他心灰意冷,將重心由文學轉到電影。

  他在〈影戲漫想〉裡曾提過:「文字的能力是有限的。文字所能表現的不過是我們想像的一片,影像的半面而已。我們有時費了幾千字也不能把我們腦裡的美麗的夢明示出來。就使表現出來也是很微弱的無形無蹤的稀薄的東西。但是影戲是有文學所不到的天地的。」

  一九三五年,他進入明星影片公司編劇科,擔綱《永遠的微笑》編劇。量身為當時影星胡蝶打造,而這部戲也是胡蝶婚後復出的重要大戲。電影攝製四個月,一九三七年春天,《永遠的微笑》在上海第一流的電影院──新中央、中央、新光──同時放映,觀眾佳評如潮,轟動上海灘,據說創了二十五年最高票房紀錄。

  劉吶鷗的後人在他過世後,找到《永遠的微笑》劇本手稿,究竟堆疊的紙張如何締造電影傳奇?而手稿的意義也不僅僅因為作家筆跡比鉛印文字來得人性,還有上頭的劃記、塗改、用什麼紙、破損模樣等等,是時代,也是品賞一個作品的完成軌跡,都是鉛印讀本所見不到的。

在這個年代,有什麼比物質記憶來得有溫度?來得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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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錯了,只能塗黑、斜槓、來回畫幾道密麻纏繞的波浪線,遮蓋底下字跡,彷彿封印。 (藏品/劉漢中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那是一個沒有立可白的時代。

  寫錯了,只能塗黑、斜槓、來回畫幾道密麻纏繞的波浪線,遮蓋底下字跡,彷彿封印。偏偏越遮掩越迷離,越惹人窺伺。

  劇本第14頁,第80個鏡頭。   男主角啟榮坐在餐桌前,鄰居阿福嬸與女兒阿英兩人各自托腮看啟榮試湯。啟榮喝了一口,陶醉得搖頭微笑,讚美道:「阿福嬸燒的湯,沒有一次不好的。」阿福嬸沒有回應啟榮的激賞,反而八卦起來:   「別吃豆腐,我問你,今夜為什麼回來這麼晚?」   「今晚啊……」    啟榮挺起上身,回想方才遇到的美麗女子玉華。

  這是男女主角邂逅之後的場景。劉吶鷗還在稿牋右上角用藍筆塗鴉一個身姿微側、聚焦脖子以下、膝蓋以上的女子背影,只見女體豐滿胸脯、纖細腰肢、S形婀娜曲線,帶點郭建英筆下摩登女郎的風姿。

  其實劉吶鷗的繪圖能力頗好,在此之前,創立的藝文雜誌《無軌列車》封面就是自己一手設計的,塗鴉當然是小case。他在電影場景稿上也繪了兩款《六法全書》的模樣,均有考究。

  回過頭來,啟榮心儀的美麗女子玉華是誰呢?

  我們從電影第一幕重頭說起。

  春日,歌女虞玉華與朋友郊遊,返程時馬車無預警壞了,偏偏她有要事,必須趕快離開。車夫何啟榮靈機一動,放棄車子,兩人共駕那匹馬折返。到家後,玉華對啟榮萌生好感,又恰巧撿到從啟榮口袋掉落的法律講義,鎮日心心念念著。

  啟榮也是,喝著湯,想著她。

  不過,阿福嬸與啟榮的對話,劉吶鷗總覺得不太順、不太能涵蓋完整意象,便搦筆塗去幾個字,增加合適的詞彙,並調整了語序。因而變成:

  「我不吃豆腐,我問你,今天為什麼這麼晚回來?」

  「今天啊……」

  阿福嬸從「別吃豆腐」到「我不吃豆腐」,都是別給我灌迷湯的意思,但後一句削弱了原本帶有命令語氣的「別吃豆腐」,畢竟一個人不太可能前一句話那麼剛烈,後一句立刻軟下姿態,銜接私事探問,實在轉折太快,改為帶警告語氣的「我不吃豆腐」,確實較為融通。

  「今晚」更換為「今天」,將時間拉長,今晚那麼短,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凸顯那份惦念,如此漫長。

  另一邊的玉華呢?

玉華從鏡台邊跑至床邊上床 第18頁,take 115。

  玉華揮別啟榮後,她搭上黃包車回到家裡。走進自己的臥房,拈亮電燈,坐在鏡台前卸妝。她邊卸妝邊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腦海的甜蜜映現到眼前鏡面──啟榮的微笑、招呼,但鏡中心上人的投影漸漸淡去,人最終得回到現實。玉華回過神,鏡子只剩自己。她忍不住嘆氣,起身。

  原本劉吶鷗想在嘆氣之後,要玉華從鏡台跑到床邊上床睡覺,但琢磨幾許:把起居都演了,會不會太瑣碎?太沒有意義的細節要放進來嗎?最後,他決定槓去這句話,讓一切留白好了。他在空白處寫上「(空member)」。

  於是,故事接續運轉。

  玉華回過神,鏡子只剩自己。她忍不住嘆氣,起身。下個鏡頭已入隔日早晨,陽光照在她熟睡的臉上,籠中玉燕嚶嚶鳥囀。

  這樣,韻味就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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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吶鷗還在稿牋右上角用藍筆塗鴉一個身姿微側、聚焦脖子以下、膝蓋以上的女子背影。 (藏品/劉漢中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上面的推敲經過,我們無法從《劉吶鷗全集‧電影集》看見,《全集》只記錄最後修改完畢的模樣,不曉得劉吶鷗還有斟酌、亦有塗鴉的時候。

  其實,每次書寫,每次重讀,每次就會有斟酌與修改。劉吶鷗第一遍選用藍色墨水,第二遍用黑色,然後或黑墨或藍的封印群大規模出現在綠格子稿紙、明星公司編劇科稿牋、普通計算紙、還有上海飯店的memo紙上。那些紙張早已泛黃,紙緣破損,有的遭蠹蟲蛀去一大塊,得用膠帶把殘碎處貼好。一張一張劇情手記、電影腳本、結構表、人物表、電影場景稿、劇情商榷與看試片紀錄,在在顯示劉吶鷗對電影的悉心、重視。

  尤其是看完試片後,他密密麻麻寫了五大張稿紙,就著銀幕現實性、心理過程、對照、笑料、節奏、Diction、Sex Appeal、音響、Making-Points十大點,與導演吳村討論攝製技術。畢竟他不想同左聯電影被政治綁架,電影應該回歸藝術,重視表現形式,即攝影機和照明位置、剪接、分鏡等技術。他正努力實踐自己的理想──純粹藝術、自由的電影製作。

 那次見面之後,玉華出門見到車夫總難免多看幾眼,就希望還能遇上啟榮。

  某日,馬車夫玉華在路上遇見啟榮,知其身世後,決定資助他讀書。但玉華並非有錢人,她借宿表叔家,卻遇表叔的兒子與養女相戀、私奔,表叔遷怒於玉華,要玉華養他。但,既要接濟啟榮,又要養表叔,玉華開銷過大,積蓄用罄。她只好答應當鋪老闆程照的要求,以身體兌換金錢。殊料玉華從老闆手中接過錢,下一刻竟遭表叔拿刀恐嚇,搶光那筆錢。玉華心生憤怒,持刀奔回程照住所殺了程照,並偷了銀櫃裡的錢。翌日,警方開始追緝犯人,玉華只好一邊逃亡,一邊探詢啟榮消息。

  終於,玉華在車站被捕,羈押拘留所。知道消息的啟榮,已成為檢察官,面對恩人、愛人與犯人三者交錯的玉華,啟榮難過不已,婉拒這樁審案,但玉華鼓勵他勇敢接下任務。開庭當日,啟榮據理列舉玉華罪狀,等到法官宣判玉華為無期徒刑時,玉華事先服的毒在此刻藥效發作,啟榮奔上前抱住垂死的愛人嚎啕痛哭,玉華反安慰他無論在什麼境遇都要微笑、勇敢,隨之含笑而去。

  玉華離世後,啟榮原想跳水自盡,卻在水面看見玉華微笑的倩影,頓時醒覺,從此奮發向上,以告慰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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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有時整齊、有時紊亂的筆跡,夾雜著修改、箭頭,拙歸拙,倒有幾分真實地可愛。 (藏品/劉漢中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好的女人底戀愛害自己」

  劉吶鷗看完《永遠的微笑》試片後,他對吳村導演這麼形容玉華,而這也是故事一言以蔽之的濃縮。

  人所造的一切,錯誤、傷害或殺戮,無法塗上立可白,遮掩第一時間做出的反應與判斷。

  劉吶鷗塗抹的字跡,故事裡玉華因怨怒而殺人,在紙片、在啟榮心裡,烙下明晰的封印。

  那終歸是一個沒有立可白的時代,一個人的身世、一則故事軌跡,毫無保留地在紙上拓開。看著有時整齊、有時紊亂的筆跡,夾雜著修改、箭頭,拙歸拙,倒有幾分真實地可愛。


★作家小傳

劉吶鷗(1905-1940),生於臺南柳營,後遷到新營,是傳統的大地主家庭子弟,日治時期活躍於臺灣、上海文壇及影壇,對於文學與電影領域有諸多貢獻。劉吶鷗在臺灣念了兩年中學後,才遊學東京和上海,並決定留在上海發展文藝事業。歷來學界對劉吶鷗的身世所知不多,直到他1927年所記的日記出現,提供有關他的家庭、教育、嗜好和交往、閱讀的珍貴線索,才揭開謎底。

 

★觀測員簡介

徐禎苓 著有散文集《時間不感症者》、《腹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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