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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文天文臺】張桓溢:除了錢,還有更多──楊肇嘉與文化贊助

作者:張桓溢
202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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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場展覽邀請說起……】

1998年,87歲的巫永福收到一張展覽邀請卡,是由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林本源中華文化教育基金會共同主辦的「楊肇嘉與文化贊助」展。卡片選用了1937年,楊肇嘉與張星賢夫婦、張星建等人在清水六然居的合照;照片中,眾人背後牆上掛的巨幅油畫,則是李石樵入選帝展的作品:《楊肇嘉氏家族》。

影像本身彷若隱喻:透過經濟與精神上之贊助,楊肇嘉串連起的「家族」,不但橫跨了文學、體育、美術、音樂等領域,更在時間的縱深上,牽引出多重的系譜。

雖然不是才華洋溢的創作者或選手,楊肇嘉仍憑其熱情與資源,撐起了一張援助的網,讓眾多年輕的星芒,得以稍稍緩解沉重的生存壓力,更專注在自己熱愛的事物上。


1926年,年滿三十四歲的楊肇嘉,仍然有個放不下的心願,那就是讀大學。

對於自己只有商校畢業這件事,楊肇嘉心底或多或少是埋怨過養父楊澄若的。年輕時在東京讀書的他,央求養父讓他繼續升學,沒想到養父一口回絕,更強硬地中止匯款。在學費、房租、飯錢種種生存壓力迎面迫來的情況下,楊肇嘉根本讀不下書,只好屈從於養父的安排返臺結婚。

誰叫他是做人養子的?放棄學業,被迫踏入婚姻,回到空虛平凡的鄉村,他自暴自棄地想,或許自己終將如此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

年滿三十四歲的楊肇嘉,仍然有個放不下的心願,那就是讀大學。(藏品/李魁賢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年滿三十四歲的楊肇嘉,仍然有個放不下的心願,那就是讀大學。(藏品/李魁賢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不過,沒有頹敗太久,楊肇嘉很快找到新的目標,那便是將個人的關心,轉移到臺灣人民的生活問題上。回到臺灣的這十多年,他擔任清水街長,獲鄉親致贈「清水為心」的牌匾並引以為榮;又在同鄉蔡惠如的邀請下,投入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與林獻堂、葉榮鍾等人同被選為請願代表。

或許是因為出身的緣故,參與抗爭運動的過程中,楊肇嘉意識到,所謂殖民這回事,其實便等同於制壓人民、將人民通通收作養子對待。所以他的命運,就是全臺灣人的命運;他要克服環境,也要為臺灣人掙脫枷鎖。

隨著養父楊澄若於1924年逝世,1926年,楊肇嘉終於下定決心,舉家赴日,攻讀早稻田大學,實現他未竟的讀書夢。每天早晨,他和兒子、姪子一同用早餐,身穿制服、頭戴制帽,通學上課。班級中,他是年紀最長的一位。許多同學戲謔地喚他是「老爺」、「爸爸同學」,他也不以為忤,反倒想,這說不定能夠激發青年勵志向上的風氣。

班級中,他是年紀最長的一位。許多同學戲謔地喚他是「老爺」、「爸爸同學」。(藏品/李魁賢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班級中,他是年紀最長的一位。許多同學戲謔地喚他是「老爺」、「爸爸同學」。(藏品/李魁賢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一方面,由於他過往求學的親身經歷,對來自臺灣的留學生,他皆盡可能地給予照護與幫助;另一方面,因「不願見異族人士專美於前」,他更積極贊助不同專科的學生,只為使臺灣人能在各領域與日本人相競爭。

當時,他幫助的對象除了張星賢,尚有林月雲、李石樵、郭雪湖、陳夏雨、江文也等諸多年輕學子。此處的「幫助」,指的不僅僅是金錢上的贈給而已,更包括情感上的支持與維繫。所以,經常與楊肇嘉往返書信的張星賢,才會在信中和他討論起自己的婚事;當江文也以《臺灣舞曲》(臺湾の舞曲)獲得奧運音樂獎項時,楊肇嘉則為他到處宣揚,並寄去一千元作為賀金。

儘管,楊肇嘉在那群展露光芒的青年身上,期待的更多是某種國族自尊的壯大,而非技藝本身的熟練;但對於留學生來說,那些援助仍是實實在在的鼓舞,在自我懷疑、或將被現實壓垮的時刻,撐扶了他們打磨自身才能的決心。

第一位參加奧運的臺灣人張星賢,就是他贊助的對象之一。

1932年7月30日。張星賢知道自己將會永遠記得這一刻:世界各國的選手,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掌著代表國家的主旗,在練習場等待。然後,隨著開幕式的進行,一列列隊伍穿過觀眾席下幽暗的甬道,莊嚴的喇叭聲,觀眾熱情的歡呼聲,由遠而近。等他走出通道時,十萬多張面孔豁然攤展在他面前。放眼望去,巨大的看臺上滿是觀眾,四處揮舞的日之丸國旗,更讓他感動得難以自己,幾乎要掉下眼淚。

誰能料想到呢?身為臺灣人的他,竟然能夠代表日本,站在奧運的會場上,與世界各地的強者一同競技。

他想起出發那天,從東京乘火車前往橫濱,一路上民眾夾道歡送選手隊伍,他們揮舞著手帕、帽子,任何可以拿在手上的東西,朝著他們呼喊,「好好努力啊」。

他亦想起太平洋深藍色的海水,周圍弧形的水平線,和成群躍跳出海面的魚;起霧時,會以為看見島嶼隱匿在霧的後面。

是接收了那麼多的善意與祝福,橫跨了那樣寬闊的海,才終於來到了這裡。在短短幾分鐘的開幕典禮間,張星賢內心湧上了無數的想法。從19歲那年,第一次在三級跳遠項目中得到冠軍,嘗到了勝利的喜悅,至他終於下定決心,以「打敗其他日本人,成為日本奧運代表」為目標,前往內地留學──這是一段多麼遙遠的路啊。如果不是楊肇嘉先生的幫忙,他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堅持住過程中,那樣大量、痛苦且幾乎看不見終點的訓練。

是的,張星賢也曾經想過放棄。畢竟在他專攻的跳遠項目上,多的是比他實力更優秀的選手;儘管透過訓練,在400公尺短跑、中欄取得了一定程度的進步,可是那樣的成績,似乎仍不足以讓他在選手權大會中脫穎而出。

由於張星賢在早稻田大學的學費與生活費,幾乎全賴楊肇嘉的援助。若不能達成參加奧運的目標,張星賢以為,那不僅辜負了肇嘉先生的期許,更是在欺騙他了。

於是他鼓起勇氣向楊肇嘉先生表明了退學的打算。當時張星賢或許只是想,既然理想難以實現,至少不能浪費楊先生給他的錢,沒想到反而引來楊肇嘉的一頓責罵。他立刻寄去了一筆旅費,並勉勵張星賢貫徹初心、繼續努力。

為了成為一名奧運選手,也為了回應楊先生的支持。午休時,天黑後,在規定的練習時間之外,張星賢不停地跑著,即使嘔吐也繼續跑,直到精疲力盡,一個人孤獨地躺倒在運動場上。

為什麼我非得練習到這麼慘烈不堪的程度不可呢?他痛苦地想著。但是他安慰自己,「我背後有楊肇嘉先生做後盾,臺灣同胞們都對我抱著期待。」

想來有些不可思議,「楊肇嘉先生支持著我」這個念頭,竟像卡通《聖鬥士星矢》中雅典娜的鼓勵,讓殘血的聖鬥士重新獲得了力量。1932年,當張星賢從報紙上得知,自己成功獲選為第十屆奧運日本代表選手時,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對得起楊肇嘉先生了!」彷彿那便是他所能獲得的最好回報。

1937年,在南滿州鐵道株式會社工作的張星賢返臺,偕新婚妻子,與時任中央書局經理、也就是他的堂哥張星建,一同前往新落成的六然居,拜訪楊肇嘉。興許是感覺到空氣中隱約暗湧的不安與躁動,他們在《楊肇嘉氏家族》的油畫前,拍下了這張照片,彷彿作為彼此情感不渝的見證。

而這便是六十年後的巫永福,在邀請卡上面望見片刻時空的定格。彼時,張星建、楊肇嘉與張星賢三人,皆已過世多年。六然居亦在兩年前因交通工程遭拆除。巫永福則剛剛獲得第一屆臺灣文學牛津獎沒多久,正要目睹下一輪文學盛世的展開。

不知道巫永福後來有沒有出席展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楊肇嘉其人其事,早已記在巫永福的文字裡。1934年,他參加東京臺灣留學生同鄉會,第一次遇見了「聲量有如洪鐘,演講鏗鏘有力,很受學生歡迎」的楊肇嘉。「臺灣地方自治聯盟盟主,且對臺灣籍的文學家、畫家、音樂家、體育家提供很多獎助」,他如此平淡地註解,並不知道自己在戰後,將會擔任楊肇嘉的族侄、臺中市長楊基先的機要秘書,成為「楊肇嘉氏家族」的遠親。

正如同照片中,安坐在六然居客廳裡的他們,並不能預見自己的命運。

後來,張星賢再次見到楊肇嘉,已經是戰爭時期的上海,張星賢代表華北,參與朝鮮、滿州與華中四鐵道會社的田徑對抗賽。那天,會場下著大雨,跑道不僅濕滑,且滿是泥巴。楊肇嘉撐著傘,站在一旁,觀賽到了最後一刻。


★ 人物小傳

楊肇嘉(1892-1976),出生於臺中縣清水,是日治時代臺灣自治運動史上的重量級人物。曾被推選為臺灣議會設置請願代表,與林獻堂等人赴東京請願,並參與一系列的臺灣政治運動,有「臺灣獅子」之譽。後進入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

張星賢(1910-1989)求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期間,曾經出賽東京奧運,為最早參與奧運賽事的臺灣人。戰後依然積極推廣臺灣的田徑運動,影響深遠。

★ 觀測員簡介

張桓溢,臺中人,喜歡角落生物,有嚴重胃食道逆流。計畫改很慢,理論看不完,但仍然努力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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