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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桓溢:講封神,說封神,封神說不盡──許丙丁與他的封神宇宙

作者:張桓溢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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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是這件藏品】

唉,關於《小封神》,我們到底還有什麼好說的?──當這部小說的諸種元素與特質皆已被一一透析,其衍生出的電影、劇場、布袋戲、桌遊、實境解謎等無數改編作品,儼然已自成一個封神宇宙;再談它的民俗、神怪、在地或諷諭,似乎都變成了感覺有點奢侈的事。

但你知道嗎?其實《小封神》分有戰前的台語文版與戰後的中文增訂版,二者雖然故事基調相去不遠,卻仍有許多細節上的差異。對照兩種版本《小封神》的不同,或許能夠幫助我們「補遺」:作者對自己作品的修訂(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改編與重寫),其增補、刪去或保留的內容,究竟有哪些成了後續改編作品的起點,哪些又成為被略去的小徑;也為未來有興趣重編《小封神》的創作者,解蔽新的想像空間。

 

臺語原聲

話說1931年,臺南作家許丙丁以筆名「綠珊盦」,在通俗、娛樂導向為重的《三六九小報》,刊載了一篇名為〈小封神──上帝爺赴任受虧〉的章回小說。小說通篇以台語文寫就,儼然有講古、說書之況味,題名後方且特別加註了「滑稽童話」四字,為故事接下來的自我放飛提前做出預告。

故事的概念是這樣的:以小上帝的困窘與誤會為起點,各界神魔為了生計與尊嚴,互顯神通、大打出手,直到太上老君降凡論斷諸事。裡頭不僅有眾人所熟悉的孔夫子、關公、孫悟空粉墨登場,更揉雜臺南大小寺廟的傳說,以及社會的風俗與科技變化。因此你能一睹雷震子以風雷翅與飛機競速,也能聽聞托塔天王以人間的咖啡店、歌樓對比天界的落魄,簡直是臺版的復仇者聯盟集結。

所以,也難怪讀者會這麼喜歡《小封神》,甚至在小說停載時,去信催促許丙丁盡快續刊了;而許丙丁確實也沒「富堅」讀者的期待,又花了數回的篇幅,為這場神鬼混戰畫下句點,讓眾魔王、神佛各有歸宿。

不一時,神歸龕,佛歸廟,猴王歸萬福庵,後來封神廟改作風神廟,即現時之海安宮云。

但許丙丁顯然不僅僅想讓《小封神》停在這裡。

 

中文聲道

隨著戰爭結束,國民政府來臺,臺灣的文壇也發生了遽烈的變動。

作為1920年代漢詩社「桐侶吟社」的成員之一,許丙丁並未像眾多日本時代活躍於文壇的臺灣作家,因為政府強行推動的國語政策,頓失書寫與言語的能力;但相對的,他卻也沒有響應其時反共文藝運動的呼召,寫起反共救國的作品。

許丙丁《小封神》圖書,民國55年7月發行。(藏品/林金泙家屬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1951年,許丙丁在朋友的鼓勵下,自印出版了中文版的《小封神》。他不但加料了幾近一倍半的篇幅,更特別寫了一篇序言,強調本書僅是自己道聽塗說所湊成的故事,希望讀者「當懷以聽笑話趣聞的心情來讀這本小書」;另一方面則批判地方尚鬼崇神的習俗,直陳他對社會迷信觀念的不滿。

原先主打詼諧、幽默的「滑稽童話」,遂在改寫的過程中,重新強化了故事中諷喻的元素。比較原版與中文增訂版的開頭,雖然情節主幹都是談小上帝的背景,與他新官上任的窘迫,但中文增訂版另外增寫了一段秦人徐福至蓬萊島尋長生不老藥的故事,作為府城如此迷信鬼神的源起。許丙丁且特別藉角色之口,說出:「將造廟寺這一筆的款項,轉用在文化,教育方面,那臺南市的文化,教育,就不致落後了。」彷彿為他的市議員生涯宣達政見。

當然,許丙丁也沒忘記他用小說帶來歡笑的初衷。中文增訂版有許多新寫的情節,都與時俱進地跟上了社會的腳步,顯然深明笑點之於歷史的重要關聯。譬如〈宴神仙細談天庭事〉一回,便增補了天庭與人間選舉的對比,讓天庭倒過來成為不公選舉的照鏡。此外,中文版還在齊天大聖與馬扁禪師鬥法的橋段間,插了一回〈天公會傍聽奇問答〉,細細描繪了天庭的議會政治,讓玉皇上帝成為可受質詢的長官,東海龍王、南極仙翁等眾神各為其職,提出修復被潛水艇破壞的水晶宮、反對設置特種酒家等主張,彷若天界原只是人間劇情的搬演。

 

小封神的多重宇宙

或許是神鬼與人的生活,真的並非如此殊異,儘管許丙丁在〈如夢令〉裡寫:「直把臺南廟寺。描寫神奇怪事。是遊戲文章。不是欺神罵鬼。有理有理。何必咬文嚼字。」他終究還是不能免除於現實的審查與評斷。

《東映創刊號/小封神特輯》期刊,民國56年4月發行。(藏品/許丙丁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1967年,東映影業將《小封神》改拍為電影,許丙丁在《東映畫刊》上特別又寫了一篇導言。這一次,沒有笑詼預警,也沒有幽默的餘地,許丙丁將《小封神》徹頭徹尾地,重新定位為一部「喚起民族革除一切迷信習俗,提高文化學術思想,改造社會,使社會文化教育能趨於正途」的作品。文章最末且「理所當然」地響應了中華文化復興、反攻復國等口號,與電影宣傳海報上「警世巨片」的宣傳詞遙相呼應。

 

許丙丁〈我和小封神〉,《東映創刊號/小封神特輯》。(藏品/許丙丁捐贈,圖/臺灣文學館)

 

雖然不知道電影究竟如何呈現《小封神》中,那麼多昏天暗地、飛沙走石、法術互拚的場景,也不知道許丙丁本人對這部改編電影的感想是好是壞;可以確定的是,《小封神》所打開的腦洞,至今仍為許多創作者參考、取用的靈感素材庫。它描寫的臺南廟宇奇談,成了可供索驥、探訪的地圖;記錄的人間奇景,成了對比當時社會景況的憑據;使用的語言、鋪排的劇情乃至對神明「大不敬」的想像,則給予了其他作品重寫、再述、改作的線索。

那應是一個能夠不斷重啟的宇宙。管它是喜劇、警世寓言或者地方文化記憶的保存,我猜,許丙丁大概會想──只要有趣,就可以了。

 

 


★作家小傳

許丙丁(1900-1977),日治時期曾任警察,戰後擔任多屆臺南市市議員。是小說家、漢詩人,也是漫畫家、作詞家、京劇團團長及廣播節目主持人。除著有成名作《小封神》外,亦曾為〈思想起〉、〈丟丟銅仔〉等膾炙人口的歌曲填詞。

★轉譯研發團團員簡介

張桓溢,臺中人,1994年生,政大法律系,臺大臺文所。喜愛角落生物與含糖飲料,對如何耍廢很有原則。短篇小說集《點火》曾入圍2023年臺灣文學獎金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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