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的魔力:戲劇之眼下的文學世界】
短篇小說〈閹雞〉,出自作家張文環之手,原載於《臺灣文學》第二卷第三號。小說的主角是位名叫「月里」的女子,張文環以細膩的筆法呈現出女性身處傳統社會中,在遭逢家庭變化時「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潛藏其中幽微的情感變化的過程。以「閹雞」作為通篇的隱喻,除暗示月里丈夫的去勢外,同時指涉「受到殖民的臺灣男性」的全體去勢。
在現今跨域合作及文化內容產業蓬勃發展的時代,「改編」對影劇媒體的觀眾而言,已然是相當熟悉的概念,那距離現今將近80年的改編,又是如何得到賣座的好成績?原作所隱含的批判意識,如何在彼時會成為戲劇改編的首選,其中的時代意義為何?

王昶雄的回憶,本土劇的生命召喚
穿越水洩不通的人群,伴著管絃樂隊演奏羅西尼(G.A.Rossini)慷慨激昂的《威廉泰爾》序曲,王昶雄總算走進永樂座找到自己的位子,準備好好欣賞這齣由好友「阿伯」編導的戲劇作品──《閹雞》,他理了理襯衫,將背打直,滿心期待地望向尚未拉開布幕的舞臺。
等待觀眾進場就定位的同時,在旋轉舞臺幕後的「阿伯」,不疾不徐地指揮演員到臺上定點,「記住我們整排時的感覺!」他順勢叮嚀,並遊走在各技術人員間做演出前的最後確認,為的是讓正式演出時一切順利。
「燈光走!」
在精準的舞臺指示下,隨著鬧場音樂轉為南管曲牌〈百家春〉,大鑼在音樂設計呂泉生的手下營造出磅礡的「匡噹」聲響,日常熟悉的中藥櫃臺映入眼簾,或許是舞臺燈光的聚焦加持,平日所見變得意外光燦,毫不馬虎的舞臺細節和演員裝扮,使此刻的舞臺彷彿移植自大稻埕一隅,活靈活現出屬於臺灣人民的生活日常。
而幽暗的劇場中,總共兩幕六場的演出製作,除了視覺上的寫實追求,如中藥房、廳堂、農舍等生活場景毫無二致地呈現之外;不放過任何一個感官似的,「阿伯」試圖讓觀眾在聽覺上,也能有豐富的細節感受。
〈六月田水〉、〈丟丟銅仔〉、〈一隻鳥仔哮啾啾〉,那些由呂泉生從田野採集而來的大量民樂素材,除了演出時的配樂用途,每換幕一次,隨著旋轉舞臺的轉動,不同的民謠音樂也巧妙地銜接上下場的情緒。
有限的劇場空間彷彿擴音箱,演唱的音符在空中交會碰撞,產生出響亮的共鳴,精準地擊中了現場觀眾的心臟。
「原來新劇還是有看頭的!」
「從沒想過這些耳熟能詳的歌可以被這樣搭配表演。」
「和我以前看過的新劇不一樣,演員好像比較自然!不是念臺詞而已。」
「聽說這齣戲是從小說改編來的,你知道哪裡可以看到原作小說嗎?」
直至大幕垂下,如雷的掌聲仍迴盪在永樂座,王昶雄環顧周遭,側耳傾聽人們
興奮的討論。他在隨身的筆記本寫下他的觀劇紀錄:「燈光與音樂和諧、配樂富新意且有分量、演員自然順暢、悲喜交雜」接著看了看身邊的婦人,回想她在「完婚」那一幕時的激昂情緒,在無聲的啞劇演出下,看著臺上身著傳統服飾的月里與阿勇行禮,那默默留下的淚水。[1]
於是王昶雄再提筆,寫下幾個關鍵字:「新生命、理想、人性、激勵。」
數日之後,1943年9月13日的《興南日報》刊出王昶雄對這齣厚生演劇團演出的劇評,上頭寫道:「傑出的戲劇使人歡喜、快樂,它撫慰並激勵人心,喚醒新生命,淬礪觀眾追求更高理想。因為它觸動了觀眾真正的人性。」[2]
不過,更高的理想是什麼呢?
《閹雞》的成功,喚醒的是如何的新生命?
山水亭中,碰撞而出的新劇的黎明
於林摶秋而言,早從他在日本留學時,便開始關注所謂戲劇表演中「寫實」的意涵與力量。而這樣的關注,一路延續到他返回故鄉,成為山水亭「沙龍」中的一份子。
「阿伯!大導演!」收拾好舞臺,林摶秋結束一天的劇場工作,一踏進山水亭,便聽到熟悉的呼喊聲。聚在山水亭的一幫「文化仙」吆喝著,如往常熱情地招呼著這位和他們相差十來歲的青年晚輩。
說到林摶秋和這些文化仙的交集,約莫是《閹雞》演出的同年開始。1943年1月17日,位於桃園「雙葉會」《阿里山》的精彩演出,使林摶秋這位「從東京紅磨坊回來的劇作家」儼然成為新劇的「新星」,或說──第二波新劇運動的「黎明」。同時,也使他第一次結識呂赫若、張文環等臺北文化圈的重要人物。
在這群熠熠生輝的前輩中,林摶秋出眾的編導能力獲得了他們一致的驚訝與讚賞,他們因為戲劇結緣,同時也給了這位後輩關於「我是誰,我們是誰」的思考。
「阿伯,恭喜欸!這擺《閹雞》ê演出遮爾仔成功。」
「嘿啊!我永遠會記得首演彼一日,臺下一片手電仔光ê場面[3],誠壯觀。」
「真正是足感動,來啦,先慶祝!乎乾啦!」
此起彼落的祝福盈滿林摶秋的耳朵,幾杯黃湯下肚,已暈紅了他的臉。
「多謝大家,換小弟我敬大家一杯!假使沒文環兄遐爾好ê小說,寫出阮臺灣社會的故事,那種被壓迫ê無奈,還有古井兄恁大家ê幫忙,就沒今仔日ê成功!」
林摶秋將酒杯高舉,胸口一陣暖流湧過,一股踏實感隨之包圍:
「我也永遠會記得首演彼一日,臺下一片手電仔光ê場面[4],彼時仔就跟這馬仝款,是充滿光輝的時陣。因為知影有一群人跟自己有相仝ê期待和想法,認同家己作為『臺灣島』上的一份子。那是一種很深的、會使辨認彼此的歸屬感。」他在心裡想著。

鏡頭轉向:《閹雞》的未完待續
「我們演戲不是為了生活的娛樂、也不是為了教養,這些是觀眾的想法;我們演戲是把演戲當作生活的創造而努力著。」公演前兩個月,就著案頭的燈,林摶秋寫下他的「導演手記」。其中包含的,是對新劇的期待、對文化運動的想望。[5]
因此當他接手「改編」這麼一個重責大任時,他決定放手一搏,林摶秋一改原作的悲傷結尾,轉而將重點從女主角月里身上放回「家族」上頭。敘事視角的改變,雖簡化了原作的內容寓意,卻使得戲劇主題更為聚焦。他將希望創造的,是一個「有主見的臺灣人」的故事,裡頭有生活的淒苦與悲哀,也有踏實與誠懇。
便是因為這樣的創作理念,在本土故事背景與民俗音樂的召喚下,《閹雞》獲得了臺灣人民的共鳴,卻也因此引來了日本政府當局的關注。
對於殖民地群眾被挑起的「團結之心」,日本警察可說是相當敏銳地察覺到了。
於是劇團負責人王井泉被請去「喝茶」,「那兩支民謠富有太多民族色彩,不許再唱了。」日本警察說道。[6]
遺憾的是,後來《閹雞》雖繼續演出,甚至還加演場次,卻因為受到戰局的影響,被迫中斷全島巡迴公演計畫。一拖磨,原先規劃的「後篇」更是再沒有機會搬上舞臺。
但是林摶秋始終沒有忘記內心燃燒的火焰,兩年之後,日軍戰敗退出臺灣後,林摶秋身上的熱血衝勁尚未被澆熄,他看到另一片大眾傳播的浪潮,打算付諸實現自己的電影夢。他回應了阿爸林添富的期待,終於接手家業「大豹礦業」,然後再用大豹礦業的盈餘,支撐著「玉峰影業」的成立與營運。
而從舞臺到鏡頭的轉換,他決定將「厚生演劇協會」的宗旨延展到「玉峰影業」,於是立下了一個堅持──拍台語片。
他要在臺灣的土地上,拍鄉下老嫗也能看懂的台語片。
也可以說是,用電影來接續未完的《閹雞》後篇。
因為他始終記得,自己寫下舞臺上的月里的另一種人生:「有自己一塊小小的土地,今天想種芋頭就種芋頭,明天想種番薯就種番薯。」[7]不受他人操控的命運,同時長出自己的文化;是他放在心中、盼臺灣有朝一日能達成的一生的追求。
[1]〈展演民俗、重塑主體與新劇本土化──1943年《閹雞》舞臺演出分析〉,臺灣文學研究學報第二十二期,石婉舜。[2]〈展演民俗、重塑主體與新劇本土化──1943年《閹雞》舞臺演出分析〉,臺灣文學研究學報第二十二期,石婉舜。[3]《林摶秋》,石婉舜,頁108-109。
[4] 同註3。
[5]《林摶秋》,石婉舜,頁104。
[6]《林摶秋》,石婉舜,頁112。
[7]〈展演民俗、重塑主體與新劇本土化──1943年《閹雞》舞臺演出分析〉,臺灣文學研究學報第二十二期,石婉舜。
★作家小傳
張文環:小說家,嘉義梅庄人。東洋大學專門部倫理學東洋哲學科肄業。1941年脫離西川滿《文藝臺灣》,另創辦《臺灣文學》,以維繫戰時本土文學創作活動。戰後一度投身中部政壇,後服務金融、觀光業終老。其作品善刻劃臺灣風俗民情,代表作品有〈夜猿〉、〈藝旦之家〉、〈滾地郎〉等。和林摶秋私交甚篤,1957-1958曾以實際行動鼓勵林摶秋投身台語電影的製片事業。
王昶雄:本名王榮生,臺北淡水人。日本大學專門部齒科畢業。創作以小說為主,另有台語歌詞、新詩、散文等。日治時期以日文寫的小說〈奔流〉為代表作。八○年代以後仍寫作不輟,主要是回憶性、批判性散文。辭世後獲頒「臺灣文學家牛津獎」。
林摶秋:劇作家、戲劇與電影導演、實業家(名字摶音「ㄊㄨㄢˊ」,因罕見而常被誤植為「博」,所以他幼年即被暱稱為「阿伯」。生於新竹州桃園街(今桃園市)。1942年自日本明治大學政治經濟科畢業,曾任紅磨坊劇團編導,為東京劇團首位殖民地臺灣出生的劇作家。1943年返臺,同年與王井泉、張文環、呂泉生等人合組「厚生演劇研究會」,著名編導作品為《閹雞》前篇、《高砂館》等劇。1957年成立湖山電影製片廠與玉峰影業公司,主要出品台語電影,同時培育專業電影人才,具提升本土文化的使命感。
★轉譯研發團團員簡介
王薏慈,中央中文系畢,現就讀中興臺文所。追逐文學的同時旁聽藝術,偶爾遁入劇場偷窺。
不定時更新網誌 https://medium.com/@joycewang_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