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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于婷:時代夾縫中被消音的無聲吶喊──陳素吟與《永久二等兵》(上)

作者:高于婷
2024/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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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一本沒有封面的書】

1983年冬天,作家葉石濤輾轉收到一本既沒有封面、也沒有版權頁,出版地、出版年與作者名字都是未知數,甚至書籍本身也是影印本的長篇小說。

他隨意翻閱,才在扉頁上找到不知道是誰用原子筆謄寫的書訊,上面說是由瞳章子在1970年2月創作的《永久二等兵》。


灣文藝88期》期刊,民國73年5月發行。(藏品/財團法人台北市巫永福文化基金會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跨越時代的女子】

葉石濤想起曾有人和自己說過,這個名字屬於一位在臺中擔任銀行員且擅於寫作的聰慧美女,只是由於他從未見過本人,僅能憑著一些不可靠的小道消息及小說內容來形構陳素吟的面貌後,將相關書評刊登在隔年4月的《臺灣文藝》上。

但葉石濤大概沒想到,其實在《臺灣文藝》的編輯委員裡有人也擁有這本小說。小他十二歲的詩人李魁賢更早就拿到了書,還不是一疊複印過後裝訂起來的紙張,而是好好包裹在綠色硬殼書皮裡面的《永久二等兵》正本。

硬殼精裝的書皮上燙著金色直式的「永久二等兵」,以及橫式的「瞳章子」字樣,書體本身比市面上常見的25開文學書更小一點,是更接近口袋書的細長大小。如果葉石濤借到了這本書,翻開來後也會發現陳素吟甚至就把自己的照片放在第二頁。照片中的陳素吟長相清秀、燙著一頭黑色短捲髮,嘴角在白皙的皮膚上撐起一個靦腆微笑。只是她筆下的故事卻與給人的甜美形象相反,因為《永久二等兵》寫的是一個在戰後劇烈變化的社會結構中無法適應、經過拚命掙扎,終究一敗塗地的臺灣女子。

陳素吟寫盡了一代出生於日治中期、受過完整日本教育的臺灣女性,在以為人生正要開始時,被戰爭的煙硝薰得滿目瘡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後,迎接她們的卻是新時代裡全然陌生的語言與文字,社會動盪到難以踩穩步伐,即使努力想往前進,卻發現身為女性本身竟也是一道緊縛自己的枷鎖。

是在寫其他人,同時也是在寫自己,小說中主角的設定與經歷幾乎要貼合她的親身遭遇。

陳素吟嘗試發出了長達207頁,關於人生的最終控訴。

 

【日治時期的臺灣女孩育成法】

最一開始當然是沒有想要控訴誰的,大正13年(1924年)陳素吟出生時,日本對臺灣的殖民已經逐漸進入相對穩定的階段,當時臺灣家庭還不流行讓女孩子上學,但在家中還有弟弟們的情況下,父母竟也讓她在6歲時進入離家不遠的彰化女子公學校(今彰化民生國小)就讀,[1]展現出一定的經濟水準。

日治時期的臺灣女孩在學校究竟都學些什麼?翻開《彰化女子公學校創立二十周年記念誌》,校長菊川孝行的教育目標是:「會為了育成強而有力的日本女性盡最大的努力。」陳素吟在這裡學習知識,同時也學習各種日常生活中的禮儀(當然,是日本式的),因為對女性有「貞淑溫雅」人格養成的期許,她每週都有一天「作法指導日」,必須要進到學校的「作法教室」,在裡面與其他同學反覆練習走、坐、臥、跪的儀態,對待長輩、平輩的禮貌,及茶道、奉茶的規矩。

陳素吟也在這個時候就展現出她的語言天賦,升上五年級11歲的她被選為當年臺中州國語演習會彰化市公學校兒童代表,[2]雖然演習會本質上就是日本政府展現對殖民地人民在語言上殖民績效的活動,但陳素吟還不是懂得這些的年紀,她只管上臺、把腦袋裡所想的話語對上相應的日文假名,然後開口。當時前去觀賽的日本官員回憶起那場演習會,記得臺上的兒童代表與過去都不一樣,沒有因膽怯而僵硬在臺上,還能用豐富的日文詞彙進行生動演說。

女子公學校畢業後,她又接著報名了彰化高等女學校的入學考試。為期三天的入學考試在春季舉行,她坐在教室裡拿到應試卷,六年的女子公學校教育讓她面對題目中所有關於那個從未踏上一步的土地,也並未感到驚慌,開始穩當的寫下日本平安時代學者菅原道真的思想、大日本帝國憲法的制定細節、日本所屬的軍港及主要港口名稱,以及對於明治天皇詩作的感想。[3]

考試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她的名字和其他108個臺灣人女孩的名字被擺在一起,但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成為自己的同窗,升學對臺灣家庭來說通常不是會與女孩連結在一起的詞彙,她也有朋友被家裡認為女孩子不需要再繼續讀書,就算錄取了也只能放棄。若想成為高女學生,要運氣、要實力,也要掙破一些對於女性的陳舊思維。

四月,她套上長袖白色水手服,撫平三條線滾邊的深藍色衣領與袖口,調整好同樣色系的領帶,百褶裙擺盪漾在接近小腿肚的位置,摸了摸符合校規的肩上短髮與齊瀏海,腳上踩著擦得發亮的皮鞋,成為一個高女學生的樣子。

高女生活就像女子公學校的進階版,學校教育宗旨明擺著要她們成為「中流社會之妻」,四年所學是為了家庭中的丈夫與孩子,但她們沒得選擇,若想獲取知識就得要接受綑綁在一起的殖民教育,就連該成為什麼樣的女性,課本裡也都有正確答案。

以上,幾乎可以視為《永久二等兵》的前傳,因為這本小說的展開,正是奠基在一個出生於日本時代,接受學校教育畢業後進入教育現場成為教師的臺灣女子上。

【時代決定的未來、痕跡與殘餘】

陳素吟在1941年考取教師證,先後進入彰化的和美國民學校與馬興國民學校任教。如果一切平順,她可能會長年從事教職,看著許多孩子在指導下成長;或者跟當時更多女教師一樣,教書幾年後進入婚姻,專心構築屬於自己的家庭。

但眼下現實是正打得轟轟烈烈的大東亞戰爭,學校基本上也不授課,學生們被編入戰時體制之下,負責後勤或防守的工作。陳素吟也在小說中呈現了戰爭時期的各式光景:

為了打戰像是忘記了青春,隨著物質的缺乏,生活也一天一天失去色彩,失去藝術似的。幸好有時日籍老師,因自養的家畜不忍殺,就賣給我。又有時賣豬肉的家長,賣給我配給剩下的豬腳,肉骨,有時到學生家裏買些豆,甘薯,河魚,河貝等充飢。[4]

同樣有教師身分的女主角只維持了幾年教學生涯,便因與其他教師間的糾紛而離職,隨後輾轉進入臺中州廳警察部衛生課擔任會計。戰爭越來越白熱化,即使是上班日也為了躲空襲而待在防空洞,工作的內容也大部分脫離不了戰爭,役男身體檢查、保健、救護、醫藥劑師管理權都是衛生課的事務。在這個全民皆兵的時期,甚至還被要求去參加由市政府舉辦的「長柄大刀演習會」,但腦袋清楚的她知道大刀根本防不了槍砲:

我想到長柄大刀對炸彈或槍沒什麼力量,又正在驚慌時一定拿不起大刀時,心血去潮,舒心欣賞教授。因此大刀技術一點兒也沒進步。[5]

幽默的思考方式像是要在戰爭中靠自己的力量找回失去的青春色彩一樣,但這並不能阻止戰爭繼續摧毀日常,陳素吟接連描寫女主角的家被砲彈波及、生活受到影響,母親與弟弟又在過程中生病,呈現了混亂緊湊的戰末氛圍。

最終,戰爭以昭和天皇在1945年8月15日親聲發布終戰詔書宣告結束,日本人陸陸續續離開,國民黨則渡海踏上臺灣的土地。陳素吟一度與多數臺灣人一樣以為嶄新美好的時代即將來臨,殊不知她的苦難也隨著新時代一同展開。

「媽我非常的累,讓我先走。」[6]

小說最後陳素吟讓女主角留下這句話,或許也是她自己寫下這本小說時想留給這個時代的話。

然而時代卻完全沒有留下她的痕跡。……

 

灣文藝88期》期刊目錄,民國73年5月發行。(藏品/財團法人台北市巫永福文化基金會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作家小傳:

陳素吟(1924-198?),筆名そぎん、瞳章子。臺灣彰化人,畢業於日治時期彰化高等女學校(今彰化女中)。戰前擔任國民學校教師,戰後曾任職於彰化女中與臺灣日本人小學等。著有長篇小說《永久二等兵》,以及加入「銀鈴會」時發表的詩作雜文數篇。後居於美國加州,在1980年前後自殺過世。

自我介紹:

高于婷,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碩士,曾入選九歌109年度小說選。最近想去日本大阪吃551肉包跟Rikuro老爺爺的起司蛋糕。


[1] 就讀學校資料來自:〈臺中州彰化女子公學校畢業記念冊〉。
[2] 參加演習會資料來自:〈國演彰化市代表者決定〉,《臺灣日日新報》(1935.11.27),四版。
[3] 當年考試題目來自:《昭和十一年度臺湾各中等學校入學試驗問題集》頁181-182。
[4] 《永久二等兵》,瞳章子著(1970.02),頁8。
[5] 同上,頁15。
[6] 同上,頁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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