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瀰漫的文學聚會】
1943年11月25日,美國陸軍第十四航空隊轟炸新竹機場。當時還是日本殖民地的臺灣,首次遭受到盟軍空襲攻擊。新竹駐有日本陸軍第九師、海軍航空隊和燃料廠等,更別論臺灣島上各處的日本飛行場,對盟軍來說是一大威脅。
就在這美軍轟炸前兩週,台灣決戰文學會議在臺北公會堂召開,聚集了西川滿、濱田隼雄、河野慶彥、龍瑛宗、張文環、楊逵、周金波、陳火泉等近60位文學者與會,討論今後臺灣文學應如何因應戰爭局勢的發展。
「台灣決戰文學會議」一開場,由成員陸續起身朗誦短歌、俳句和川柳等象徵日本精神的文學,西川滿朗讀自作的國民詩,接著,他捨棄會場麥克風,直接高聲熱情呼籲眾人,此時的「內臺合一」不該只是流於形式,應重新展開文藝雜誌的戰鬥配置,激昂宣告:文藝臺灣社全體同仁同意獻出《文藝臺灣》!
會場一陣譁然,人人錯愕。也許是顧及到了蒞臨會議長官的目光,其他內地人雜誌主編們紛紛呼應。
此時,率先打出反對第一槍的,是畢業於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東洋文學專攻,《臺灣文學》雜誌同仁黃得時,「開戰以後,管制也沒有少過。但沒有統合的必要啊!廣告越多越受注目,雜誌也是越多越好!」
楊逵順著黃得時的話語,也起身附和:「抽象的皇民文學理論與雜誌的統合根本上是兩回事。」
與會的神川清不滿地回嗆:「理解和具體實踐不應該分開,如果採取分離的態度,國家肯定會滅亡的!」
你一言,我一語,會場議論紛紛,陷入騷亂。黃得時竟毫不示弱,繼續堅決地說:「我們並不反對《文藝臺灣》這件事啊,要獻出《文藝臺灣》就去獻出,其他雜誌沒有必要協助!」
此時,張文環毅然決然地,站起來大聲辯解:「臺灣沒有不是皇民文學的文學! 如果有寫非皇民文學作品的人,應該處以槍決!」
這一幕幾乎來到全場會議的高潮。議長出來打圓場,有鑒於此議題的重要性,需另外再設置委員會討論。但西川滿和張文環發言的後座力還環繞在眾人心中,座談會沒結束多久,《臺灣文學》同仁齊聚張文環家商討對策,呂赫若、龍瑛宗、郭水潭、王白淵、王昶雄等十多人與會。大家都為接下來《臺灣文學》的命運感到不安,但不做最後的覺悟和準備是不行了。
《臺灣文學》原先就是張文環等一群臺灣人為中心的作家,不滿西川滿的《文藝臺灣》而誕生的雜誌。在此時此刻,臺灣身兼「大東亞」建設重要一環,皇民運動如火如荼的氛圍下,要如何做「臺灣人」的臺灣,有著許多難言之隱。
「狹窄的樓梯,兩個人無法並排走上去,因此我就跟在他的後面,他的身材相當高,光線被遮住有點暗,因此我只好靠著露出來的一點光線,像數樓梯一樣,一步一步登上去,這樣慢慢地登上樓梯,倒覺得這樓還相當長」。周金波在1941年寫的〈志願兵〉中的那個「我」,彷彿就是這個時代的臺灣人,靠著露出來的一點點光線,慢慢地爬。
此時剛送印的《臺灣文學》第三卷第三號秋季號,上面刊登了新秀王昶雄小說〈奔流〉,主角林柏年激動地喊著:「當我越是堂堂正正的日本人,就必須更是堂堂正正的臺灣人」,這又是對著島上的臺灣人,還是日本人訴說呢?
一手擔任《臺灣文學》編務的張文環,卻選擇在《臺灣時報》上娓娓道來:「目前我們日常生活裡,過於令人興奮的事情太多了。像『阿圖島』的我國勇士玉碎精神,山本元帥輝煌的業績,看到這樣燦然的精神,國民的血潮就沸騰。然而我們要沈思默想衝進敵人的要害才行。因此,雖說是今日的文學,也絕對不能過度興奮而寫出浮顯的東西。」
剛說完這話不到兩個月,立即面臨台灣決戰文學會議上「不得不示誠」的難關。張文環不得不作出決斷,編輯部緊急安排,一刻都不能浪費,拼著在12月送出下一年度的新春號。
在編輯後記中,張文環寫道:
冬季號在各方面給大家添麻煩了,編輯委員一同小心翼翼地想要努力補償。原本是預計趕快出版改訂版,但因為碰到歲末,來不及印刷。於是合併成新年特輯號。也因此頁數多少有更動,請見諒。
本誌編輯委員也儘量希望可以分配給我新人空間。前月號(冬季號)創作中也介紹了新人陳氏玉園、神田文雄氏,詩也有蔡氏秀雲孃、北村勢一,因故而中止。期待諸氏今後的努力。這個月也刊登了黑石猛的遺稿。
然而,張文環所提到的1943年冬季號,卻不在戰後東方文化書局出版的重印期刊中,亦不在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研究先驅的中島利郎編著的《日治時期雜誌總索引目錄》中。
究竟,這份張文環口中的《臺灣文學》第三卷第四號冬季號身落何方?

《臺灣文學》第三卷第四號封面 (藏品/吳瀛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臺灣文學》第四卷第一號封面 (藏品/吳瀛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戰後,身處唯恐受到當局清算與波及的惶然不安中,不少參與日治時期文學活動的臺灣人接連燒書,毀棄當年的雜誌。直到2016年吳瀛濤家屬捐出這神祕的一號給國立臺灣文學館,才得以確認這本《臺灣文學》第三卷第四號真的存在過。內容也如張文環所言,與第四卷第一號合併。
最後一本《臺灣文學》不同以往,開卷是序文,緊接王白淵寫的兩首戰爭詩,一首是〈阿圖島將守恨也深深〉,紀念當年5月日軍首次進行「玉碎」行動的慘烈阿圖島戰役,另一首〈澳洲與印度〉則是大東亞民族應打倒帝國主義的登高一呼。
戰後,龍瑛宗曾談起這場臺灣文學會議和《臺灣文學》最後的命運,「這場決戰文學會議,如何讓『臺灣文學』從此蒙上陰影呢?時局的非常時刻,也是『臺灣文學』的非常時刻。那一年的12月號,我們拱著王白淵,讓他寫戰爭協力詩。雜誌也大幅刊登了將會戰到最後的誓言。一方面也有唐津會談,想方設法試圖避開廢刊的厄運。但昭和19年1月,文學傾向迥異的《文藝臺灣》與《臺灣文學》終究還是廢刊。」
原來當年決戰文學會議後,大伙兒聚在一起,想出的對策其一是請王白淵寫吻合時局所求的戰爭詩。如果照張文環所說最後一本春季特輯是與前一號第三卷第四號冬季號有所重疊的話,之間的作品取捨就變得有趣。想當然耳,編輯取捨上,逃離不過何能避開檢閱和順利發行的戰略考量。
光是王白淵的作品取捨,就很耐人尋味,最後一本《臺灣文學》放上了他打頭陣的兩首戰爭詩和一篇評論〈府城雜感〉,但前一號中的三行短歌作品〈回想的盛岡〉便捨棄了,他寫了什麼?

王白淵(筆名王博遠)作品〈回想の盛岡〉,《臺灣文學》〈第三卷第四號〉(藏品/吳瀛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回望岩手片富士/帶著童心回到離開的盛岡/喚它為故鄉
南部富士山腳下/小岩井野原上/懷想北國之秋
在啄木詩碑前/捧上蕨草,那張紙裡/是我的可愛嗎?
象徵著那綻放在北國原野/純真的花/鈴蘭之街令人懷念
十年前,王白淵在《福爾摩沙》第一號上發表的短歌群中,就有那麼一首:「有如被追趕而逃離的盛岡/帶著童心般回去/我喚它為故鄉」。當年王白淵因被發現資助東京臺灣留學生社團而遭逮捕革職,不得不離開盛岡。十年後,他在上海因從事運動遭日本人逮補回臺,坐監期滿的這一年,忍不住又寫了〈回想的盛岡〉。
當年在盛岡逮補王白淵的警察,竟也碰巧出席了那場決戰文學會議,就是結束前起身總結、奉勸文學工作者不應發表對決戰無益作品的總督府保安課長後藤吉五郎。王白淵出獄後,找尋工作處處碰壁,在龍瑛宗建議下,曾尋訪後藤課長。
然而,後藤課長見到他,感慨很深地對王白淵說:「你是臺灣人,來到岩手縣,所以我印象很深。但我使你誤了人生前途,工作的事可以考慮考慮」。不知道王白淵聽了那番話,當場做了什麼樣的回應?是苦笑嗎?還是沈默?
十年前「被誤了人生前途」的他離開盛岡,到東京與張文環等人創立《福爾摩沙》雜誌,十年後又與昔日同仁在《臺灣文學》賭上最後一戰,不顧一切奮搏,不惜寫出能通過當局檢閱的保命牌作品,一起夾帶上那些潛伏在冰山下其他臺灣文學作品。這些雜誌作品,擺盪在對皇民運動的反抗與否,對戰爭的協力與否之間,是否也偷偷考驗今日讀者能否以別的方式對這些歷史痕跡投石探問?
★刊物介紹
《臺灣文學》 成員中以臺灣人居多,主要作家有張文環、呂赫若、吳新榮、巫永福、楊逵、張冬芳、中山侑、坂口れい子、藤野雄士等人。本刊物為戰爭期重要的文藝刊物,與《文藝臺灣》形成強烈對比競爭關係。主編張文環的創作多以處理臺灣風土民情為主,質樸純厚的寫實風格在當時影響甚巨。
★轉譯研發團團員簡介
劉怡臻,臺大日文所碩士,明治大學教養設計研究科博士。博論題目為《石川啄木的接收ー以日治時期臺灣為例》,合譯有《原爆詩集》 (2023全新翻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