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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文化登島警報(1)】劉怡臻:覺青王白淵的第一哨——詩文集《荊棘之道》

作者:劉怡臻
2021/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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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t wanaka tree

 

【專題序】

  注意!注意!

  他國文化即將登入,會替這片土袋帶來豐沛的雨水?還是將原生地貌夷為平地?

  在東京留學的王白淵,如何用新思想看待被日本殖民的臺灣?他的朋友謝春木,又為甚麼說必須團結,一起踏入荊棘之道?在中國誕生的《六諭衍義》,因緣際會傳到琉球,書裡面的文字如何在琉球生根成長,如何形塑琉球人的性格?

  文化之間的交流、辯證,是一場無聲的競爭?還是前進的動力?

  其中的奧秘,有待拾藏觀測員劉怡臻、朱宥任,帶我們看看異國文化登陸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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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蕀の道》(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這個藏品】

  王白淵過世後,王昶雄曾寫過一篇文章紀念他。裡頭這樣說,王白淵是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可是他不是文人。他是書生,但並非弱不禁風、細皮肉白的書生。

  王白淵將觸角延伸到文化的每一個環節,從美術出發,寫詩,撰寫評論,著史,如謝里法所言「他的文學創作與社會運動,已經離開美術的單軌好遠好遠」,王昶雄讚賞這就是書生本色,文人辦不到的,書生卻辦到了!

  《荊棘之道》是王白淵第一本詩文集,彷彿預言似地,出版以後,他的人生走上真正的荊棘之道。如今看來,這作品其實成了臨行賤別禮。從臺灣、負笈東京、不同政權變遷下,在盛岡、上海、臺北分別進過多次牢獄的王白淵,從此不曾提筆寫詩。

  細細爬梳史料,會發現戰後積極參與建設臺灣新文化運動時的他反覆提及集裡頭的「佇立揚子江」和「蝴蝶」,並且自行翻譯的詩。顯然這本謝春木中的一帖「清算藥」吞下後,王白淵還持續咀嚼著。相較於白色恐怖時代,在牢獄中他所留下的三行短歌,多半為心情歌詠;《荊棘之道》詩文集裡充滿對人生和自然的諦觀、對理想鄉的憧憬。

  從他曲折顛頗的人生路來看,這部詩文集,反而是種類似於北極星般的存在,不得不蟄伏於地底時,黑暗中能遙望的那顆北極星。終究,甘苦很多年的王白淵,並沒有等到暗暝過去,《荊棘之道》反倒成了他留給臺灣後輩窺看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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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蕀の道》(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泛黃照片中的人梳著帥氣的頭,穿西裝打上領帶側坐,是少數能找到年輕時代的王白淵照片,背面留著兩行字「一九三零年攝影」「學兄澄波惠存」,連同詩文集《蕀の道》(中譯:荊棘之道)一起寄到上海的國語師範學長陳澄波手上,這張照片還珍藏在陳澄波基金會裡。

  詩集封面由紅色十字架、和三角形、切半的愛心等幾何圖案所構成,一共只有黑紅白三色,紅色十字架上的突出「蕀の道」三個日文字,字體也和畫面中的造型感合而為一。[1]令人立刻聯想到的是一九二零年俄國前衛藝術家馬列維奇的十字架。在馬列維奇的至上主義風格裡最常運用的黑、紅、白分別代表極致、活力和純粹,恰恰都出現在王白淵詩集封面上。透過純粹造型想要表達對傳統的反叛之心,呼之欲出。

  這本臺灣文學史上第二本日語詩文集《荊棘之道》原來是一九三一年六月,在日本岩手縣盛岡市誕生,裏頭集結王白淵旅日八年的思想結晶,但他的盟友,也是臺灣第一批留日知青的謝春木,卻在序中說:這是一帖清算用的苦藥。

《荊棘之道》是他二十九歲前生活的反映,同時又說明著他要往哪裡去,與其說是他,不如說是他所屬的社會更妥當。在殖民地長大的我們,特別是站在兩重的荊棘之道,但要掃開它只有一條路而已,那條路是什麼呢?在這裡我不必明言,但我們需要大家團結起來,踏入荊棘之道,而掃開它。

  王白淵在謝春木的眼裡,一直像是隻天真無邪的小鳥,來到東京求學以後才真正覺醒,目光從美術轉向到文學、政治。在王白淵還活在他的象牙塔裡時,師範同學謝春木已耽讀歌德的浮士德,質疑殖民統治。

  他們曾在畢業時拍過cosplay照,王白淵扮演一個穿西裝的女人,有同學扮算命先生,有同學演卓别林,謝春木則穿著一身臺灣服,騎著腳踏車,做著要出發的姿勢,車後方放著一個牌子,寫著「提高臺灣文化」的字樣,前面扮演日本警察的同學,擋著不讓他走,提著一張牌子「不,再等一些罷!」的字樣。

  這張照片,王白淵留學東京時也隨時帶在身上。《荊棘之道》封面上的十字架,以黑紅白構成的元素所訴諸的,就是對「不,再等一些罷!」的抗議。

  他們無法再等下去了,不惜冒險流血,也必須前進。

思索從這塊岩石滑向另一塊
思緒從這波浪移往另一波
接連叩響生之門
縫隙流瀉而出的光影裡完全忘卻我自己
當鮮紅的一滴血落於生之白紙上
我的詩因此誕生

在滿佈荊棘的道路上摸索前進
經過愛之森林
穿越生之沙漠
泳渡生命之河
抵達驚異之里時
我的詩不可思議地現出一片黑色

摘錄〈不同存在的獨立〉《荊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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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蕀の道》(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如這首作品所代表,《荊棘之道》的詩作大多屬於這樣探索生命意義、思索宇宙萬象的哲理詩,反映出大正生命主義潮流和人道主義的底蘊。作品看得見來自米勒、盧梭、拜倫、葉慈、老子、孔子等多元背景思想的刻鑿痕跡,也能從中知曉王白淵相當關心當代思潮,一九二零年代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泰戈爾、羅曼羅蘭和伯格森都對他產生很大的影響。

薔薇靜靜盛開
在無言之中凋零
詩人沒沒無聞地活著
吃著自己的美而死

蟬在空中唱歌
不問收穫就飛走
詩人於心中寫詩
寫了又擦去
月獨自行走
照亮夜的黑暗
詩人孤獨的吟唱
訴說萬人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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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蕀の道》(臺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這首最為後人所知的〈詩人〉是王白淵1925年9月發表在東京美術學校《校友會會報》上的作品,相較於同年代臺灣人如王宗英、張耀堂或謝春木在1920年代所發表的日語詩來說,王白淵的文體接近成熟的口語自由詩,而且用字遣詞淺顯易懂。題材、取譬、構句的組合上,明顯承襲自先在英美文壇成名,回國一掀詩壇浪潮的野口米次郎。「薔薇吃著它的美而死。詩人以他的詩為糧食……」爬梳野口米次郎的作品,竟也跳出這麼一首同樣名為〈詩人〉的詩!

  翻開《荊棘之道》,不只詩作,還收錄戲作〈偶像之家〉、論文〈詩聖泰戈爾〉、〈甘地與印度的獨立運動〉,王白淵在這兩篇論文裡,批判帝國主義與西方物質文明的病態,倡導亞細亞的文明復興。同時,對當時日本發出警醒。

明治維新以後嫁給歐洲的日本,也被迫重新評價她曾經捨棄的娘家亞洲。屏除印度和支那,將無法思考日本。(略)支那大陸上生成的文化和印度森林裡誕生的文化,傳到日本後結下最美麗的果實。在這意義上,日本可說是東洋文化的寶庫。朝世界發展的日本,必須再次重新評價亞洲的意義在此。高唱「亞洲是永遠的過去」的黑格爾,是何等目光短淺的御用學者啊!

  他認為新興日本就這樣遺忘印度,只將中國當成搾取對象,甚至還支援英國,阻饒印度的獨立運動,是亞細亞復興運動上的恥辱。

  王白淵在詩文集最後詩篇〈佇立於揚子江邊〉中,更是高昂地寫下對革命、新中國的期待。

老子冥想孔子教訓,
貴妃結夢的過去呀,
葬了罷!把一切的過去葬了罷!
連同封建的殘渣與殖民地的壓迫
青年中國與揚子江同時振羽兒而醒了!
未開的千年扉,
揚子江啊!揚子江!
曙光訪問到了偉大的揚子江,
孕育著赫赫的光輝
—— (節錄)

  不難想像這樣充滿激昂憤慨的詩文集出版後,何以能得到在日留學青年們的共鳴,王白淵因而與林兌、張文環、蘇維熊、吳坤煌等人組織成「東京臺灣人文化サークル」,歷經一回解散後,鍥而不捨又組成「臺灣藝術研究會」,發行同人誌《福爾摩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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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蕀の道》(藏品/龍瑛宗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沒想到詩文集的標題一語成讖,等著王白淵的人生荊棘之道,出版以後才正拉開序幕。王白淵先因「東京臺灣人文化サークル」成員參與遊行,遭逮補而被革職,離開妻女與盛岡,輾轉到東京、上海、四川,又因參與戰時期的地下情報工作,遭日本政府以「抗日份子」之名逮補,回臺灣坐牢。

  無法與臺灣夥伴一起奮鬥的期間,《荊棘之道》點起的火苗,仍然在同世代文青詩作裡燃燒、接棒,福爾摩沙同人將對王白淵的推崇和尊敬都表達在詩作裡。

  「踏出永遠昏暗的路吧/尋求一線眾生的光吧/負了殖民苦難的重架/故鄉/永開冥門的扉吧//看過苦難的荊棘之道/雖會流出多少辛酸血淚/故鄉呀 步步 探索 勇敢求取/為你子孫代代的榮光」(巫永福自譯)。巫永福這首詩作〈故鄉〉,可見他對當時離開東京赴上海的前輩王白淵的呼應,戰後也曾公開表示王白淵是他最愛的臺灣詩人。

  鹽分地帶詩人吳新榮也寫下:「從思想逃開的詩人們呀/別說什麼是擁護詩的本質而討論/如果不明白就問前行的人吧/雖然也得不到什麼回覆吧/若是如此,就問自己的胸膛與心/迸發著溫熱血流的這肉塊/從誕生於地的那瞬間起自身已是詩」,〈不同存在的獨立〉裡所道的落在生之白紙上的那一滴鮮紅,與島上新血相連。

  《荊棘之道》裡對於靈魂故鄉的響往,特別是序詩「日出之前蝴蝶的魂魄/飛往地平線那邊/你知道蝴蝶往哪兒去嗎?/朋友啊/為了共同的作業/撤廢標界柱吧」所標榜的超越國界的「世界主義」精神,在《福爾摩沙》後與臺灣文藝聯盟合流創刊的《臺灣文藝》創刊上的〈熱語〉如「把臺灣的一切路線築向全世界的心臟去!」同聲相應。

  遭逮補回臺,一九四三年王白淵出獄後,在好友龍瑛宗熱心介紹之下進到《臺灣新報》工作,他依舊不改其熱心與革命之志,力撰〈府展雜感〉、〈批評與作家〉等文章,戰後更繼續懷抱著對新中國的各種期待,集結有志一同為文化事業打拼,在《臺灣新生報》擔任編輯主任,也在政經報、臺灣文化等媒體上發表政治、文化評論。滿心與夥伴共同奮鬥,欲將臺灣視為新中國復興起點的王白淵,作夢也想不到隨後等著他與臺灣的命運吧?

  三月洪水,傾瀉而來,沒有輕易地放過誰,王白淵的荊棘之道,從此打不上句點。

  二二八事件中遭牽連逮補後的王白淵,不再寫詩,也不寫評論。三進三出牢獄的他,在被情治人員監視的壓力下過世,當年《荊棘之道》序文裡,謝春木說「我不知道詩是什麼,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更詳細知道他不能不寫詩的生活」,這句話現在想起來,反倒像在追問著後代的臺灣人,那我們能憶起何以他不再動筆,不能動筆,是否還能記得荊棘,如何跨到戰後,屢屢攀附在王白淵與同代人身上,烙成了傷痛?這恐怕又是另外一個課題。

 

[1] 《蕀の道》的彩色封面,可以點選這裡,看看陳澄波的收藏。


★作家小傳

王白淵(1902-1965)臺北國語學校畢業。曾任教於溪湖、二水公學校,1923年4月赴日本留學,1926年4月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1927年12月赴岩手縣女子師範學校就任。1932年8月,與東京的臺灣文藝愛好者,如吳坤煌等人成立「臺灣人文化同好會」,9月遭日本警察逮捕。11月同人再次組成「臺灣藝術會研究會」,發行《フオルモサ(福爾摩沙)》雜誌。 1932年赴上海於華聯通訊社工作、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教。1937年,上海「八一三」事件爆發,遭日軍逮捕,送往臺北監獄,1943年出獄後,於「臺灣新報」工作。戰後,積極參與「臺灣文化協進會」,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遭逮捕入獄,1950年,又受蔡孝乾案牽連入獄,終其一生都受到特務監視。

 

★觀測員簡介

劉怡臻 臺大日文所碩士,明治大學教養設計研究科博士候選人,博論題目為《植民地台湾における啄木文学の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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