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自願的大地遊戲】
阿濤從來沒想參加這不知誰舉辦的大地遊戲,但遊戲指定他當玩家,他不去不行。在這大地遊戲之前,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男子,被柴米油鹽追著跑,但他不過想要一個稍微符合自己志趣的工作和生活環境罷了。
最初不過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心願……
【不當老師,重新當回老學生】
其實,阿濤是不想當老師的。
他認為教育家應有天良,要顧及學生的身心健康和智識發展,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既要學生花錢補習,又給學子升學壓力,這根本是斂財兼歧視兒童,沒文化兼沒衛生。阿濤拒絕當升學班導師,也不就任年級導師,基本上,當了八年以上國小老師的他,除了跟同事處不來,也在考慮轉行了。但他已是不惑之年,有家累,也有政治犯的案底,除了教書匠的經驗,幾無任何長才,多次小說投稿也屢投不中,該怎麼在這樣的社會生存下去,他雖是老師,卻也對這題無解。
當時,出現了一個轉機,臺南師專特師科正在招收學生,就讀期限一年,一年之後會由教育廳重新分發學校。
這對阿濤來說,是個誘人又尷尬的處境。就讀師專,畢業後還是當老師,但可以逃離目前工作多年的環境。不過,進修的這一年,家裡斷炊,他實在無法負擔這樣的後果。阿濤的妻知道後,就勸他:「嘛,你既然當老師,有機會去師專受訓,也許有什麼啟發。不用擔心家裡,就算舉債我們也會咬牙撐下去。」或許是出於對文學的熱愛,也可能是妻的一席話,讓阿濤無後顧之憂,左思右想後,阿濤終於決定把頭洗下去。他先將全家安頓至高雄舊城,再隻身回臺南老家。老家原本空間就不大,人口又多,阿濤只得每晚睡在客廳的沙發椅上,重新開始四十多歲的學生生涯。
【一袋米不用扛幾樓,但要扛回左營】
讀師範學校是公費的,阿濤不住校,也不在學校吃飯,所以每個月都能領回一包20公斤的米。1960年代,公教人員的薪水不多,每個月約四百多塊,阿濤當老師還能每月拿錢回家時,家裡就已經縮衣節食了,這會兒沒了收入,這包米,可就更不能浪費。
阿濤的父母,生活還過得去,父親便命令他,領來的米,都要拿去給住在舊城的妻小。所以每個月,阿濤總要扛著這20公斤的米,像負著生命的重量般,從臺南搭著火車到左營,出站後,在大太陽底下,濕汗淋漓地走著迢迢的路,走回陋巷盡頭的家中。阿濤放下米袋的那刻,除了卸除重物的輕鬆感,或許多少也因生活還過得下去,心裡感到些許寬慰。
他大概沒想到,這是為了不久後的大地遊戲,老天所給他的一些行前訓練。


《展望臺灣文學》目錄,民國1994年8月發行。全書分為兩輯,富自傳性色彩的散文收錄於第二輯,本文轉譯內容便取材自其中〈噶瑪蘭的淒風苦雨〉、〈放逐〉、〈甕中之鱉〉等篇章。(藏品/葉石濤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阿濤沒有犯罪】
阿濤一沒家世,二沒錢財,三有妻小沒空蹉跎,他這一年來上課非常認真,準時上下學,不遲到、不早退,每逢集會必參加,每遇師長都問好。他只想順利畢業。
儘管如此,在師專就讀期間,阿濤仍時常感到周圍的異樣眼光,他深知自己多少有些神經質,但也清楚這些並非妄想。之前他當老師時,在房間看的書都是些《紅樓夢》、《儒林外史》之類的小說,一方面是為了養成華語的創作能力,更重要的是,怕又被當思想犯被抓去關,看這些書總沒錯了吧?沒想到某日回房間,阿濤發現案頭的書最上面從《紅樓夢》變成了《二十年目睹的怪現狀》,房東阿姨也一臉歉疚的證實,有警察進來檢查過。
這樣的情況,早已持續多年。
師專學校裡曾有不諳社會水深的年輕教官希望阿濤入黨,聽到阿濤恭敬地說好,教官喜上眉梢,想說唉呀這人可教化,開心地拿去做業績。但政治犯的入黨申請當然不可能通過,之後年輕教官每見阿濤,都眉頭皺緊到可以捏死螞蟻一樣。從那次之後,阿濤覺得學校教官對他都另眼看待。有一次,阿濤在課堂考試寫考卷,所有題目都寫完了,唯獨剩下一題〈岳陽樓記〉的默寫。阿濤覺得出這題的人很蠢,他想不到默記古文在現代有什麼用,還不如偷些時間,寫明信片給文友政哥(鍾肇政)。當他寫到一半,監考教官將明信片搶了過去,上頭充滿看不懂的符號,看不懂的東西就是有鬼,所以認定阿濤作弊。
阿濤義正嚴辭地說,這是寫給朋友的明信片。
教官問為何不寫中文,要寫日文?
阿濤說:「中華民國有通訊自由,法律哪條規定寫信一定要中文?」
教官語塞,只得做做樣子,抄下姓名,之後不了了之。
阿濤心中雖然有千萬種不滿,也是按下不表,自從關出來後,他真不想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儘管生活中仍有無數隻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他,他也只能盡量小心。終於,5月畢業,分發的時間到了。
【送禮的妙用】
阿濤曾在寫給政哥的信中,自豪又自謙地說:「畢業後,希望可以選在高雄市,所以我的分數必須在85分以上才行。這幾次考試平均都有90分以上,但還是得細心用功。」畢業前夕是當學生最快樂的時光,連阿濤都有重回青春的感動。阿濤跟其他畢業生一樣,志願表都盡量填寫離家近的城市,將荒涼的縣市擺在最後,沒有輕視,只是像其他人一樣混口飯吃。沒想到,分發令下來,其他人都順利地在鄰近縣市的學校裡教書,只有阿濤,被分配到宜蘭縣。那可是遠在臺灣的對角線啊!他不敢相信,上面的人把不僅把中國搞丟,還把臺灣弄顛倒了是不是?不然西部怎麼可能沒有任何一間小學有空缺呢?
分發到宜蘭,妻小都在舊城,已經四十多歲的他,住外地賺那單薄的薪資,分明是要讓他全家餓死。阿濤認為做出這種事的,根本是一批沒人性的畜生,這政體由上而下充滿邪惡和殘忍。一位同情他的年輕女同學跟他說,畢業生們大多都有使用一項技能,名為「送禮的妙用」。這項技能的發動條件,是將錢,塞入紅包內,數字約五千元,約半年份的薪水,交由學校輔導實習室。使用這項技能的人,分發的幸運值就能得到顯著提升,效果之拔群,讓大家只敢做,不會說。
也有一些人沒有使用這技能,但或許他們不是政治犯,幸運值尚可,所以分發的地點都在臺灣西部。只有阿濤,這位從年輕時就幸運值墊底的男人,有底氣,夠硬!硬是不使用特殊技能,這麼優質的好玩家,除了他,還有誰?
就這樣,阿濤被發派到了個好山好水好自然的山邊學校教書。遊戲正式開始。
★作家小傳
葉石濤(1925-2008),出生於臺南府城。創作文類包括論述、小說。葉石濤的小說充滿濃厚鄉土意識,注重本土精神和歷史體驗,以描寫人類生存的困境、追求救贖或解脫之道為寫作主題。葉石濤從日治時代後期參與臺灣文學活動,始終堅持文學的尊嚴,同時評論臺灣文學作家與作品,詮釋臺灣文學的發展。
★團員自介
林鈺凱,筆名木凱。臺大中文系、臺文所畢。視創作為畢生職志。寫詩、散文、小說,也做繪本。詩集《城市燈塔》創作中。我都在「木凱創作道」出沒,有臉書、IG、網站,歡迎來串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