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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政「霧」:反共年代的馬祖與文學書寫

作者:劉亦
202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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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政「霧」:反共年代的馬祖與文學書寫

The "Mist" of the Battlefield: Matsu and Literature in the Anti-Communist Era

 

文|劉亦.圖|臺文館、董逸馨

 

「馬祖」是一個集合名詞

「馬祖」是一個集合名詞有幾種意義。在混亂的1949年、乃至1950年代中期之前,「馬祖」的疆域可謂忽大忽小,是伸縮不自如的愛。例如195012月成立在南竿的「馬祖行政公署」行政區劃覆蓋一連串島嶼:南竿、北竿、白肯、東湧、四霜、西洋、浮鷹、岱山。最北端的岱山島在舟山島北方,杭州灣口,已經接近上海。這大概可以稱為非常倉促、短暫的「大馬祖」時代。

 

範圍最小的「馬祖」,則是一個村,甚至一座港。馬祖源於媽祖,傳說林默娘死後屍身漂流到南竿西側,後被葬並祀於今天馬港天后宮,該地也因而得名馬祖港、馬祖村。當代所稱的「馬祖」則在大與小之間,涵蓋今天的「四鄉五島」。這五座島原本各自隸屬、各自天涯、各自向它們正西方的原鄉往來密切,直到被歷史玩笑似的連連看連了起來於是「被馬祖」。從一座小港出走的「馬祖」一詞前途無量,相當「有本事」(iǎ buong noêy),一路奔騰成一座島、一串島,奔騰上世界史──冷戰東西陣營對峙的前線。

 

1960年美國大選,尼克森和甘迺迪的電視辯論中,金門馬祖(Quemoy-Matsu)被反覆提及,成為南北韓板門店、東西德柏林圍牆以外,舉世矚目的冷戰焦點。但這時已經離1949漸行漸遠了,從中國大陸來的軍民已經在臺灣看過一輪又一輪滿月,放了一年又一年爆竹。有論者就認為軍中刊物《軍中文摘》一再變更為軍中文藝、革命文藝等新名字,其中之一正是由於1950年代中期反共文藝已在社會上衰退,所以需要不斷刺激著時代的疲勞、政策的趨於僵化。

 

鐵錚錚的禁錮狀態

1965年出版的《金門‧馬祖‧澎湖》就是此時期的產物。作家謝冰瑩的序言〈寫在前面〉就說:「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我們來到臺灣,不覺就是十六七年了!」《金門‧馬祖‧澎湖》這本書是「臺灣省婦女寫作協會」的團體作業,這群女性作家在反共復國的號召下決定巾幗不讓鬚眉,組成筆部隊,執起筆桿子來響應國策。戒嚴時期霹靂嬌娃們這次的任務是「把前方艱苦奮鬥的精神帶到後方來,大家共同向反共復國的大道邁進,以期早日返回大陸」……似乎「後方」已經開始精神頹靡,需要「前方」將士漸被遺忘的雄壯威武來打打雞血。

 

因為肩負國家任務,她們的待遇自然相當澎湃,不僅得到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的首肯,得以造訪戰地金門、馬祖,還有朱西甯等軍中文藝名人隨侍在側。現在我們會開玩笑說「馬祖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但那是因為霧季漫長,班機停止起降;但當時,金門、馬祖是鐵錚錚的禁錮狀態,只有居民和役男能出入,而且也不是全無條件的自由出入。役男拗不過國家,對「金馬獎」的恐懼毋需多言;金馬人要來臺灣一趟,也是難如登天,不僅有查驗嚴苛的繁文縟節,軍艇到港時間也得靠口耳相傳,最後還有「黑水溝」的地獄體驗:12小時的嚎哭與穢物一片。

 

戰爭早已開始,只是沒那麼激烈

作家們能做馬祖人做不了的事。她們大概吃好喝好,受國防部殷勤照顧,用戰地因禁止而少見的相機留下了美麗的倩影,連列島上軍政一元的最高統帥馬祖指揮官──也就是馬祖島民們欲上達天聽的那個「天聽」本尊──也親自接下「臺灣省婦女寫作協會」頒發的錦旗,上面繡著「海上長城」。這樣的待遇,鐵定比島民更「賓至如歸」不知好幾數量級。

因此她們一通爭先恐後的口吐芬芳也就不足為奇了。詩人王蓉子就讚嘆「在北高地/人性的真醇使你酩酊」,「北高地」是什麼地方?北竿、高登、亮島,都是最接近「匪區」的島嶼,高登和亮島甚至只有駐軍、沒有平民,就是兩顆沒水沒電的大石頭。但無論有多不合理,總之那裡的人性真醇到你會醉,「一些純美開放在村落,蘋果紅在孩子的臉頰」。

 

現在討論馬祖,我們常以南竿福澳港上方福山照壁的「枕戈待旦」為意象,來說明沒有發生過登陸等熱戰的馬祖,是冷戰的冷極,始終處在「等待戰爭」的緊繃之下。但當代馬祖作家劉宏文提醒,當時並非真的沒有戰爭,戰爭早已開始,只是沒有那麼激烈。1965年「臺灣省婦女寫作協會」踏上的馬祖,早已籠罩在195810月以降「單打雙不打」的時代。雖然行禮如儀,像惡作劇約好單打雙停,但真實落下的砲彈依然會取人性命,也確實取走了許多馬祖人性命。但「筆部隊」的妙筆生花,可以讓「蘋果紅在孩子的臉頰」。

戰地政「霧」的寫作

無獨有偶,年輕時曾駐軍金門的北平人公孫嬿先生英挺的玉照也可查詢到。公孫嬿原名「查顯琳」,早年投筆從戎,跟隨部隊來臺,在金門留下許多「火線抒情」篇章:邊向女部的「妳」喊話,邊表達對國家的赤誠與激情。1971年,中年公孫嬿調派馬祖任砲兵指揮官,因為位高權重,接觸了不少外交、軍事機敏,許多話不再像青年金門時期暢所欲言。

 

故而他馬祖時期的寫作帶有一種「明知故不問」,就寫景色,讚嘆馬祖的地勢、馬祖深邃的霧、馬祖因國軍造林工程而長成的樹木。和王蓉子等筆部隊相同的,除了看起來已略嫌疲憊、機械的反共復國,再來就是自然風光、人情醇厚。畢竟外有戰地政務的形格勢禁,內有個人社會位置和心境的變遷,最安全的就是看似說了,又什麼都沒有說;寫了,又什麼都沒寫──這被我稱為戰地政「霧」的寫作,像馬祖每年春季降臨的濃霧,霧裡彷彿若有物,但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因為時代侷限,響應國策的作家們確實少有發揮餘地,所有寫作能量都要拿去給反共復國的意識形態添磚加瓦,自然目不能視,不可能帶領我們觸及島嶼生活的實態。應當警醒的是,這種美化、浪漫化「地方」的視線是非常權力的:從中央看地方,從城市看鄉下,人們往往習焉不察的帶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黃髮垂髫,怡然自得」的桃花源式妄想。

 

1992年馬祖解嚴,掙扎著從軍事島嶼走向觀光島嶼,也持續帶來這樣「美好」的視線。2009年馬祖文學獎開辦,廣邀文學「名家」赴島參觀、生產謳歌,不禁讓人想起戒嚴時期的「筆部隊」。只是過去率團的是國防部,追隨的是反共復國魂;此時的嚮導人是縣政府,指引方針是對價關係。除此之外,更有各界「名家」不請自來,美化為粉紅濾鏡、流淌奶與蜜的戲碼。可嘆的是,長久被國家敘事覆蓋、急於掙脫的馬祖人,似乎也難以抵擋被舌燦蓮花代言的誘惑。

 

馬祖是什麼、有怎樣的主張?恐怕還要仔細尋找,諸君且耐心等候。

 

*原刊載於《臺灣文學館通訊 —— 閱:文學》8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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