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學虛擬博物館

訊息
確定
首頁/
共創文章
返回共創文章

日治臺灣古典詩人生存記

作者:徐淑賢
2024/01/02
瀏覽人數:175

 

文|徐淑賢・圖|臺文館

 

族群多元的臺灣島,曾經有個「詩人島」的稱號。從因颱風漂流至臺灣的沈光文、因戰事來臺的鄭成功,再到1683年納入清帝國版圖,臺灣古典詩人的養成,隨著詩人們在此地的任官、游幕,以及參與科舉制度,在私人講學、官學、書院中一步步成長茁壯。

轟然衝到自己面前的新世界

清代臺灣古典詩人的長成,主要隨著清王朝對島嶼管轄範圍與力道由南到北的推進,以臺灣府城的崇文書院、海東書院,到彰化的白沙書院、諸羅的玉峰書院,再到泰山(後來遷到竹塹)的明志書院、噶瑪蘭的仰山書院、澎湖的文石書院等六十多座書院為基礎,開展出扎實的文教體系;為了訓練自己使用北京官話的能力,詩人們也會前往當時的臺灣府(今臺南)、諸羅縣(今嘉義)、鳳山縣(今高雄)與彰化縣(今彰化)等地的「正音書院」矯正自己的發音。從1704年起到1895年間,一批又一批的詩人們除了學習應試需要的八股文、試帖詩外,臺灣的風土民情、族群文化、水文地景、氣候變化等特殊性,都是他們創作時的書寫對象。詩人們在科舉的制度下,帶著傳統典籍的知識、詩文創作的能力、書法素養的積累,走在通往青雲的道路上,一走就將近兩百年。

 

說真的,從邁入19世紀起,詩人們已然感受到東亞海上的風起雲湧,特別是1860年起淡水、安平、打狗陸續開港通商;南北兩地有馬雅各、馬偕入臺傳教;古典詩人家族經營的郊商生意,開始遇到洋行所帶來的影響與衝擊;而美國、德國、英國、法國等西方國家與清王朝的各種角力,多多少少也波及島嶼上的人們。

但大家怎麼樣也想不到,習以為常的日子與熟悉的生活規則,竟有被擊破的一天,那些知道但沒有意料過會轟然衝到自己面前的新世界,扯壞大家過往相信的日常與體制,1895乙未割臺的這一年,詩人們究竟要為王朝而戰?要為家族而逃?要選擇自己以什麼狀態的死?或者走向茫茫不可知的生?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

 

「同文」背後暗藏的神祕空間

經歷兩年的惶惶不可終日,1897年左右臺灣局勢漸趨穩定,身經百戰的詩人們開始探索自己在新時代的戰略位置。接著,他們發現了殖民者口中的「同文」背後,所暗藏的神祕空間。

百廢待興的時刻,詩人們首先與殖民者競爭的,是關於「教育」的戰場。當殖民者開始將各地的廟宇、書院空間,打造為新式教育的基地;詩人們在家中開設書房與私塾。當殖民者在國語傳習所、公學校中傳授「國語」、習字、算術、唱歌、體操等科目;詩人們開始啟動各類啟蒙教材的編纂,其中最值得關注的,就是王石鵬於1900年所編寫的《臺灣三字經》,它跳脫了傳統三字經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等從人性教育、歷史知識、人倫義理、忠孝節義等角度傳授知識的路線,改從「爾小子,生於斯;地理誌,宜先知。舉臺灣,細參考;連沖繩,諸小島」作為開頭,將臺灣島的地理環境,以及與周邊島嶼的地緣關係為做為學習基礎,由此結合歷史發展、自然資源、族群互動等議題,開展出一部本土的童蒙教材,脫離科舉導向,轉而從島嶼視角出發,探索「島人知識」的範疇。

 

詩人們爭取的第二戰場,是「詩社與詩會」。在殖民官方以「書同文」作為合理化殖民統治、淡化殖民者異質性的手段,同時引入大批具有漢詩文創作能力與漢學根基的日本官吏來臺任職,甚至由總督或民政長官召開詩會,款待與招撫島內仕紳,對於詩人間的結社也沒有嚴格控制。對於詩人們而言,這塊模糊/彈性的空間,成為延續過往詩歌唱酬、情誼聯繫,並進行漢文傳播的樂土,高峰時期,全臺大大小小詩社總計超過一百個,儼然再現施士洁筆下的「詩人島」盛景。

 

在詩社與詩會的戰場中,臺北瀛社、臺中櫟社、臺南南社各自引領了不同的方向。詩人們在漢詩文創作中,一面與日本漢詩人鬥詩鬥智,一面爭奪文化的詮釋權。有些詩人們寫著寫著,從競爭寫成了相惜,成為終身的朋友,譬如櫻井勉與新竹竹社的詩人群;有些詩人們從日常共事裡,逐漸看見雙方共同的愛好,譬如在《臺灣日日新報》工作的尾崎秀真與黃植亭、魏清德與王少濤;有些詩人寫著寫著,從中看見時代文學的動向,打開一手寫古典、一手寫現代的二刀流,譬如賴和、周定山、陳虛谷、王敏川;也有些詩人著手運用漢文學的外在,包裹新時代文學的內涵,嘗試將傳統小說,寫出了推理與偵探,譬如李逸濤、魏清德與謝雪漁,既創造了報紙的銷量,也推高了漢文小說的趣味性。

 

在新興事業中開拓新局

對外的戰場仍在如火如荼,對自己的戰場也不能迴避。雖然在日本殖民的時空下,古典詩人失去了過去經由科舉,進入王朝體制任官的生計之路,但原有的文化資本、經濟資本與社會資本,以及面對新時代的新式經歷或開放態度,讓他們得以在許多新興事業中開拓新局。除了與文字生活相關的新聞媒體業,與傳授知識相關的各類學校教師之外,居住於臺北樹林,曾經參與鄉試科舉的黃純青,就與親友合股開設「樹林製酒公司」生產紅露酒;而在《臺灣日日新報》擔任編輯的謝雪漁,除了寫詩、寫小說、寫評論,還參與基隆顏家事業群下的臺灣興業信託的投資,甚至加入雲泉商會擔任監察人;也有結合自身文化愛好、藝術鑑賞能力,多次前往中國購入明清書畫名品,返臺後舉辦展覽銷售會,一步步打造出個人書畫銷售專業形象的張純甫;更有擅長漢詩、精於漢學,作為臺南南社重要成員的黃欣,在經營過農場、魚塭之後,投入東京電器製作株式會社、臺灣製紙株式會社、臺南集義公司、臺南建築組合、臺灣藥材輸入商組合等工商業、土地開發業的世界,順便培養了攝影的嗜好。

 然而,所有外顯的戰鬥與探求,其實都發源於內在自我的靈魂拷問。1895年不僅僅是一次政權上的斷裂,也是傳統價值標準的斷裂,為了回應斷裂何以發生,斷裂如何修補,日治臺灣古典文人透過重新打造教育體系、串連組織、轉換創作內涵,甚至走出臺灣,在旅日、旅中、旅南洋、旅歐美的過程中,旅出一篇篇旅行詩、旅行散文,更旅出一本《環球日記》。除了分享新奇有趣的旅遊觀察、吐露思古懷舊之情外,古典詩人們或許更想回答的是,為何臺灣是現在的樣子?我所身處的「現在」究竟在世界局勢變化的哪一段光譜上?

 

時間讓詩人遠去,但這些提問,到現在,仍然是我們持續追尋的議題。

 

--

徐淑賢

花蓮人,國立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國立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臺灣語言研究與教學研究所學分班講師。研究領域為日治時期臺灣古典文學、書畫商業活動。著有專書《臺灣士紳的三京書寫:以1930-1940年代《風月報》、《南方》、《詩報》為中心》(新北:花木蘭,2013),期刊論文〈《卷密書室札記──張純甫日記》(1933-1937)中的書畫銷售與經營〉(2021)。

 

圖說|

因乙未割臺中斷科舉之途的黃純青,在日治時期投入新興事業,以開設「樹林製酒公司」生產紅露酒著名。直到戰後,仍在政商界與詩壇發揮影響力。圖為臺文館藏「黃純青與薇閣詩社成立於晴園留影」,為1949年所攝,黃純青為圖中下排左二。

臺文館藏「吳瀛濤手抄《臺灣三字經》

 

 

*原刊載於《臺灣文學館通訊 —— 閱:文學》81期。

瀏覽人數:175
推薦文章
標籤
我要留言
您需要登入才能留言。如尚未成為會員,請先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