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學虛擬博物館

 

 

詩人羅智成於工作室，後方畫作為 2017 年「世界停電我獨舞」詩畫特展主視覺。

 

這太迷人了！我每次都覺得才剛開始而已，才剛要進入詩創作的大門口，正準備要進行探索。

 

文字：曹凱婷（特約撰述）

攝影：黃郁菁

圖：聯合文學出版社、聯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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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他嗎？
那人

那人的頭腦太過美麗

——《寶寶之書》

 

詩人羅智成今年67歲了，然而星盤上有著三個水瓶的他，是永遠的少年。「教書超過30年，現在走在校園，看到老師、助教，還老是嚇一跳，覺得自己還是個學生，還夢到要畢業了，學分沒修完；要考試了，還沒念書⋯⋯」只有在人們尊敬的眼神中，他才被殘酷地提醒：啊，自己早已是「老師的老師」了。

 

對大腦過動者來說，時間是永恆的難題

這麼精彩的人，也會感到荒涼嗎？「是的／不管多大多老／我們的處境仍然／跟童年的時候一樣／無法及時理解／時間出的難題」，還沒來得及學會上一題，就得交出下一題的答案，時間，是羅智成永恆的焦慮。自稱「大腦過動」的他，一個按鈕能觸發千萬個想法，人們隨口一個問題，都能講上半小時，想做的事情不停膨脹，時間怎麼夠分配呢？詩是他認識、處理焦慮的途徑，但只有在出版之後的24小時內，才短暫享受到一日的自我滿足，很快新一輪的焦慮又趕上他。

高中就發表詩作，臺大哲學系畢業後，進入報社當副刊編輯。80年代，那是媒體的黃金年代，工作具挑戰性、影響力又大，同事全是如張大春、季季、劉克襄這般狠角色。羅智成後來更參與創辦時尚雜誌《GQ》、《Vogue》、旅遊雜誌《TO’GO》，創立電視製作公司及廣播電臺FM91.7，還開過出版社、書店，幾乎所有媒體都玩過。

羅智成位於臺北大安區的工作室，也放著幾個前臺北市長、前總統馬英九致贈的獎座，紀念他曾任臺北市新聞處長、駐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中央社社長的公職冒險之旅。他任內把臺北新聞處改制為觀光傳播局，開始打造城市品牌，帶起超大型臺北跨年風潮。

「我好奇的事很多，號稱有30、40個志願，後來因為現實條件刪刪改改，現在還是有30、40個，」羅智成下一件事想嘗試商業電影，還著手畫了沉浸式劇場設計。他最新系列的「故事雲」創作計畫，非常適合改編成戲劇展演，三月即將有「光年詩劇場」在國家圖書館演出。

 

宏大書寫格局，以詩創作自己

羅智成祕教信眾各有擁戴的聖典，廣受喜愛的入門款《寶寶之書》，適合捨不得卻終得離家的人們，放進行李帶向遠方，靜靜安頓在書桌上、抬眼就能看見的位置。這本詩在1988年首次出版，20多年後，羅智成在2012年重新出版的後記寫：

 

「勇敢離開吧！去長大，

去結婚、生子、衰老、死亡

我會繼續留在寶寶之書裡

這一個溫暖的漢字堆砌的角落

努力留下你曾有的感傷與夢想」

 

如今又十載過去，羅智成確實已經走得更遠了。他的文字依然甜美造夢，但卻長出無比宏大的企圖。從一整本的百首組詩，邁向3000行的「詩劇」，而於此同時，他的核心仍然是一顆美麗的頭腦，他一直深信，每個人都應該是自己最終極的作品，擁有「豐盛的人格」，擁有深刻豐富思想，根本毋需思考如何修辭；反之若只是平庸的觀點，欲用修辭美化，也只是粉飾太平。

「我寫詩很多時候是『哇噻，我今天想到一段很厲害的話』，這個『話』，其實就是一個思想。」不限於抒情，不限於議論，不限於敘事，詩是羅智成重要的邏輯、思考方式之一，與他的生活緊緊綁在一起。而感受世界與創作太迷人了！他的頭腦無時無刻在製造更多更多的小世界，由此無限擴張成一個國度、一世代的文明，龐然為羅智成宇宙，初嘗美滿如夢中情人、尾韻深沉如諸子之書，讓人在一顆糖果裡，品盡荒涼。

獲得2021年臺灣文學獎金典獎，2020年底出版的《荒涼糖果店》，是故事雲計畫中的第3本，詩中塑造了一個位於鋪石巷弄裡的糖果店，裡頭有著鋼琴與老爺鐘，以及神祕美麗的女主人。書封上的一罐罐糖果，是羅智成一粒一粒親自安排擺設，色彩繽紛，有著逃學口味、獨處口味、心跳口味⋯⋯當然，還有荒涼口味。在生命與死亡之間上演的一場場奇遇，角色們互相對話，辯證彼此的存在和記憶，艱深遠大的哲學命題，能以詩來表達，讀畢彷彿看完一場提姆波頓（TimBurton）電影，綺麗怪誕又酣暢淋漓。

 

  

羅智成親手為新書繪製插畫。                                                                   工作室一隅

 

害羞的文字，全方位的盛宴

同為故事雲系列的《問津：時間的支流》，更早在2020年就獲得臺灣文學獎金典獎。決審讚譽《荒涼糖果店》：「再次展現執意衝向語言與意識幽暗處、以詩為存在暗影打光的一次詩歌實驗成果。」此次徵獎不分文類，《荒涼糖果店》是唯一獲獎的詩。詩的歷史悠久，可是在臺灣現代文學中，卻比起其他文類更晚才被認識和喜愛。

這也是為何早年詩社這麼多，「那個時代寫詩很怪，在文學上幾乎是『不合法』，副刊都不登，只好一群人自己出錢辦詩刊。」羅智成在就讀師大附中、臺大哲學系時，都創立了校園詩社，搭建早期同好們的舞臺，或者更像是一個地下教派，讓這般害羞的文體，在適切場合與對的人之間，不再尷尬彆扭，蔚為異教文明。

羅智成認為，空間，是最終極的媒體，親身的觸碰，能帶給人們最直接的感受。他不僅在詩作中細筆描繪此情此景，在新書發表會上，也以朗誦、音樂、舞蹈形塑氛圍，勾引大家走進故事。採訪當中，他秀出精心設計的提袋，拎著紙袋，好像真的買到了精裝糖果禮盒——發表會上，還真的有糖果罐可以拿。

 

小時愛讀書，長大一直玩

當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的時候，羅智成就比較喜歡獨處。小學開始寫日記，寫著寫著變成詩，快畢業的時候，爸媽幫他在家裡搭建了一個迷你書房，就在廚浴上方，爬上樓梯窩進去，孵出一代詩人的誕生。

「我小時候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到處翻有字的東西，」出生長大都在臺北，社會人文書籍容易取得，他老往姨丈開的書店跑，大人的書他都拿來看，見一本愛一本，什麼都感興趣，「我很喜歡那種很雜、很廣的感覺。」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很巨大，像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

工作室、家裡滿滿是書，讓家人都快受不了，他幽默表示，「以前是單身漢，現在地盤節節敗退，是全家最沒地位的。」他最近在讀和茶有關的書，一面準備《小王子》的講座，還想要整理自己的詩學。

這倒不是說他很孤僻。「小時候覺得玩耍很浪費時間，現在覺得玩耍太有趣了吧！」他在家看到小孩就想跟他們玩，交遊也廣闊，文壇友人動輒交情數十年，都暱

稱他「羅某」。羅某多才多藝，有打羽球的球隊、參加「威士忌兄弟會」；酷愛旅行，把旅途所見出成攝影集，還把各種古玩收藏如《透明鳥》的鳥籠、峇里島的圓桌扛上飛機帶回來；他愛畫畫，畫想像的南海怪獸石斑魚；愛電影，看NBA，踢過足球，還會吹薩克斯風。

而且他玩就是要認真玩，喝酒的時候才不寫詩咧！「越忙的時候，才越會想創作！例如開會和上課的時候：）。」

 

天氣好就想出門，好像沒進化過

疫情限制出國，一點也沒澆熄他的玩心。連上網路，現在就能徜徉義大利。看著窗外，陽光就是邀請。「人類真的很特別，大腦一直進化，卻還保有植物一樣的趨光本能。我完全無法抵擋！」

羅智成進報社2年後，飛到美國讀研究所，他只花一年就拿到碩士，接下來3年邊讀博邊玩瘋，曾經開車橫貫美西洛杉磯到美東波士頓，來回兩次，2萬多公里。「唉！真的美得要死！」羅智成連連讚嘆，無論是自然景觀還是人文景觀都令人印象深刻，例如紐約、五大湖或整條公路都是絕美海灘、特色小鎮的加州，還有讓他三度拜訪的奇幻私人博物館，拉斯維加斯必須去，嗑藥般的邁阿密更是迷人⋯⋯

「講到旅行，我真的可以講很久！」他乾脆從書架上拿來自己的攝影集《遠在咫尺》，描述起來，一根電線也沒有的羅騰堡、只有藍白兩色的突尼西亞希迪布薩⋯⋯他還偶然拿到攝影大師JanReich的布拉格攝影集版權，搭上詩句在臺灣出版。

那麼，喜歡臺北嗎？「我喜歡臺北嗎？我也不曉得，我十分了解它、依戀它，也忍不住常常跑出城⋯⋯」

羅智成的生活態度是：只要有一件事不開心，那就要完成一百件快樂的事洗記憶，他對小孩唯一的期許，就是快樂、健康和自信。「如果有天早上起來，你因為要去上班而覺得不快樂，那就該換工作了，」他自比為職場上的豌豆公主，躺到一顆豆子就渾身不對勁，第一個閃人；組到一半的飛機，失去興趣那就先擱著。能留住他大半輩子的臺北，想必有其魅力。

 

散漫又嚴格的出版焦慮重症患者

羅智成是對出版很有想法的作家，一本詩集從第一個念頭到付梓面市，10年、20年是常有的事。他會同時有好幾個創作一起進行，想到就記下來，不時還會有新點子插隊，有時候這個快一點，有時候那個慢一點。他寫得很快，但整理要拖上好久，出版界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出版焦慮症頭，極愛改稿，常常定稿又覺得哪裡怪怪的，再拿回來反覆修改，竟曾有過多達20個版本的定稿。

「當過編輯就知道，有些作者就是這樣子，」他透露當初出攝影集，美編應該快要得憂鬱症了，「只用了一百多張照片，但我們當時掃描了400多張，我就覺得這張也可以放看看。」最令人髮指的是，美編在排版的時候，他還坐在背後一起看！

最近新書即將出版，羅智成過年期間只有大年初一當日整天沒工作，其他日子天天來住家附近的工作室報到，「但我當然是睡到中午才來啦。」他笑說全家只有女兒像個大人，老爸老媽和兩個兒子都很散漫，常常散成一團，在家一點也不想工作。

目前最接近完成的有3本書，包含故事雲計畫中的《圖書館無伴奏》、《荒涼糖果店》中提到的《預言又止》、以及比較生活化的《個人之島》。他邊寫邊手繪書封，像是《預言又止》就畫了古代占卜用的龜甲。

曾做過廣告美術設計，羅智成創作初期就有意識地設計了「眼睛」logo。他的每一本詩集，都是黑色書封，暗示著無限可能；封底皆畫上一隻眼，代表向外看與向內看，兩種視野合一，什麼都可能發生。

 

用創作「命名」，思想才有了身體

他的辦公座位後面，放著大型輸出的一樹眼睛。是2017年的「世界停電我獨舞」詩畫特展主視覺，也作為2018年再版的《黑色鑲金》書封。

「知性與感性，絕對不是互相排擠的，」羅智成相信，知識也能是一種美感經驗，而人類精神真正的精髓，就在於我們有著向內看的「意識」。向外看的是視線，也就是以感官接收訊息，但看見了、知道了以後，唯有在內心有所感受、思索，方能打開靈魂之窗。對他而言，文學就是訓練這隻「心眼」的重要法門，讓一件日常小事，可以啟動千百種想像。

羅智成的生活，和所有人一樣平凡：到處找好吃的啦、賴賴床啦、了解現在的新地球人（小孩）在想什麼、寫稿、工作⋯⋯但他從來不擔心沒東西可寫，光是故事雲就有幾十個主題想做。因為，生活有許多面向，而他擁有最靈敏的「心眼」，當他在書桌前坐定，打開電腦，為他所見的一切「命名」，從一雙拖鞋、夜遊臺北、結婚典禮到孩子出生，都在他的王國裡，盛大上演，比真實更接近真實。

「生命裡頭很多心得感想，如果沒有把它『命名』出來，那就是不存在的。文字創作就是留下內心世界的證據。」看到一個鐘，你說那是鐘，依此我們能夠一一辨認萬物的存在，意識自身的存在。於羅智成而言，他腦裡發生的一切才是真實，而他想留下的一切早已在詩裡安放。

 

孤獨或聚眾，半世紀一如初見

在新詩終於走入尋常百姓家，「IG詩人」、「像極了愛情」竄紅的當頭，羅智成已經寫詩半個世紀。

從最孤獨的時候開始，羅智成始終兢兢業業，經營一系列、一整本的雋永長作，累計至今20餘本著作，大多為詩，兼含散文集、評論集、攝影集、遊記等。他的風格與探問都十分鮮明，但因為把「詩」想得很大，他不斷超越自己，開拓詩藝格局，使得他的作品經得起多層次的檢視，能從不同角度反覆咀嚼，「美味又營養」。

有沒有讀者，有沒有拿獎，書賣得怎樣，掀起什麼影響，他的詩心沒有變過。「沒有精彩過的人，不會懂得荒涼。創作很好玩，但想想也很索然，唯一真正的回饋，就只是寫完當下那種，對自己有了交代的滿足感，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在大家面前翻看作品時，並不扭捏，輕鬆坦然，像是和新朋友介紹他親密且喜愛的老朋友。

那他自覺達到豐盛的人格了嗎？他毫不遲疑地答：「還差得遠呢！」被尊稱為教皇，羅智成卻覺得，自己才將將要踏入大門而已。文字的國度太厲害了！對他來說，詩如同標上了注音符號的國字一樣，每次都如同初見，因為第一次相識，所以專注又熱切，還有那麼多可能的排列組合，還有那麼多美妙東西即將發生，全新的世界等著開啟。他玩得很過癮。

 

飽經閱歷的他是我見過／最謙遜、好奇的資深少年／他想尋求答案的問題最難

衰敗不會僅屬於年長者／真正的青春卻僅屬於／ 很少數很少數的詩人／勇於愛戀奉獻的靈魂

 

——《荒涼糖果店》

 

關於【羅智成】

詩人、作家、媒體工作者、文化評論者。1955年生，臺大哲學系、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碩士。曾任臺北市新聞處處長、中央社社長、FM91.7臺長、美商康泰納仕雜誌集團編輯總監、《中時晚報》副總編輯與副刊主任、閱讀地球文化事業創辦人等，現為故事雲工作室負責人、臺師大國文系兼任副教授。曾獲金鼎獎、臺灣文學獎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等，著有《光之書》、《寶寶之書》、《夢中情人》、《地球之島》、《透明鳥》、《問津》、《荒涼糖果店》等。善以情詩體探問人類存在命題，獨有的神祕童話感與長詩經營格局，無人企及。2005年展開故事雲計畫，大玩詩劇實驗。

 

 

備註：原文出自《臺灣文學館通訊——閱：文學》7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