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學虛擬博物館

文｜洪福田．圖｜前衛出版、臺文館、洪福田

「走到一家賣金銀紙店前，我停下來看一個穿水兵服的女生，用大毛刷子浸在墨汁裡，很快速度印著祭神用的版畫，粗劣的紙面瞬間印出了黑虎或白猿，真有趣，使我看得入迷了……」——《赤嵌記》（陳千武譯）

前言

以金銀紙版畫設計聞名的洪福田，透過日漸式微的「水印木刻」印刷法，讓臺灣傳統的圖像、豐富的民俗符碼，可以再次呈現。然而在追尋這燃燒瞬間，火花熊烈的印刷技術的過程裡，他發現原來有位比臺灣還臺灣的人物：「西川滿」。

跨世代的民俗版印相遇

大部分的人，都是透過「文學」認識他，我卻是因為「金銀紙」這種需要手工繁複的傳統民俗版印。早在日本時代引進現代化和當局政策壓縮下，開始走向式微，然而當時相當活躍於藝文圈的這麼一位人物，醉心於這種在本島人眼中，是充滿禁忌與敬畏的民俗符籙，基於異國情調的浪漫情懷，把富有臺灣元素的民間信仰圖案，加以運用在個人出版的裝幀上，為繪本、民話、詩集、小說、藏書票等等，設計出本本華麗耽美的限定本，為臺灣裝幀藝術史留下瑰寶。

相隔戰後70年後的我，基於喜歡這種日常生活感的大眾藝術「金銀紙」，樸拙粗曠線條，圖案稚趣，在燃燒的瞬間，火花熊烈燃揚而上，金紙上的神仙栩栩如生地舞動著，隨著氣焰的煙燎而彌漫出神秘的幻影感；在搜尋相關書籍的一連串脈絡下來，除了發現傳統版印的豐富性，對前所未聞的小版畫「藏書票」深深著迷，透過版畫進而得知曾經在這塊土地上，有這樣比臺灣還臺灣的人物，那就是西川滿（1908－1999）。

感動觸及了製本所孩子的手作魂

為認識西川滿更多，找到幾本中譯本文學書籍，閱讀後驚呼連連，這真的是日本人寫的嗎？其中一篇讓我身為一個臺灣人、臺南人讀到《赤嵌記》而感到羞愧，有感而發著手做了向西川滿致敬《赤嵌再記．我的西川滿》第一本限定本。

「造書一輩子」的西川滿，相對一出生就在製本所的我，又該如何做出別出心裁的裝幀呢？首先在《赤嵌記》文內具載的景點路線，赤嵌樓、大天后宮、米街……等走踏採集，依文體鋪排加以想像，編成與西川滿相遇的渴望，繪成漫畫，放置些許繪圖上的彩蛋；詢問親友找到關廟一帶金紙業者，尋得「黃竹仔紙」作為封面用紙，在後壁無米樂社區找到「藺草」，金紙元素材料得手：為營造復古，使用隨著家父作仙而歇業的製本所，發現擺放陳年的牛皮紙，作為內頁用紙；封面繪製西川滿最愛的魁星爺，取「墨（文學）灑人間」之意：附貼手刻壓印的橡膠板雙色藏書票，圖面取「魁星獨占鰲頭」，用自家裁縫機線裝成冊，藺草別上「香火仔」造型作標籤，將書本作成如祭拜金紙，並以自己書間號「蘭心巷書房」發行，限定120部印止。

《赤崁再記》發表不久後，因緣際會在版畫老師寄贈予遠方的日本西川潤先生（1936－2018），先生將此限定本供奉於其父西川滿牌位靈前，以告示先人表達臺人的敬意，讓我深受感動。從此心靈上拜西川滿的創意為師，開啟製作限定本的志趣。

西川滿的民俗版印裝幀

1933年於早稻田大學法國文學科畢業，受到恩師吉江喬松（1880－1940）教授的鼓勵「南方，光之源。賦與我等以秩序、歡喜和華麗。」（近藤正己譯），使西川滿決定回到臺灣。南方？什麼可以代表位於南方的臺灣？檳榔樹？水牛稻田？還是原民？又如何華麗？位在臺灣的創作者都會想過同樣的問題吧？

從西川滿裝幀的限定本，依歷年發表順序排列下來可以觀察到，學成返臺的隔年出版《媽祖》雜誌，逐漸有了臺灣民俗版印元素，三期之後首度發行個人詩集《媽祖祭》，裝幀上更加顯目，封面的大喇喇印上門神，書名紅底黑字是宗教符紙常見的木刻而壓扁宋體字，書內附貼年節貼於門楣的掛箋，藏書票採鎮宅的臺南安平劍獅獸牌圖，全書呈現濃厚的臺灣民俗信仰風土味，色彩豐富既華麗，有別於在此之前臺灣書籍設計上的四平八穩、單純黑白的線裝裝幀，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發表後大受好評與迴響，連當時內地詩人堀口大學（1892－1981）讚賞「裝幀外觀及內容營造了不可思議的世界，正是詩的多樣空間特質。」（國立中央圖書館臺灣分館）；爾後西川滿裝幀世界，有了更多民俗版印元素，如虎添翼。

在西川滿裝幀設計裡的幾個要素：臺灣傳統版印元素運用、手工版印色彩多採「紅媠烏大扮」或手上彩、限定本，並加以分不同版本、特別的紙質選擇、附藏書票原票與傳統版印元件、隱藏彩蛋等。

綜合以上幾點基本，若要師法西川精神，那就非得學習木刻版畫不可了；因為西川滿的關係，有了機緣與版畫家潘元石老師學習傳統版印術「水印木刻」，也因為西川滿的關係，與藏書家黃震南老師相識，才有機會目睹本本夢幻逸品的美麗珍本與裝幀的巧思。

起初原以為西川滿是直接將臺灣傳統版印入幀書裡，然而在學習水印木刻經驗與觀察西川滿裝幀裡發現到，在西川滿要求與配合下，這些版畫作品的臺灣風土特色，直接或間接都受到臺灣民俗版印的影響。以《傘仙人》為例，西川滿在《詔安縣志》卷首十二景，發現一名拿著雨傘的人，對其發生興趣，將十二景重新排序，編造了全新童話故事《傘仙人》。也就是說當西川滿發現有趣的圖樣，不會照單全收，經西川式的轉譯與創意，成了美麗的書，然而在西川滿獨特的裝幀中，還有許多民俗版印的彩蛋待尋找新發現。

認同土地情懷

西川滿3歲來臺，除了在早稻田大學到二戰結束後被迫遣回日本，戰前最精彩的都在臺生活，創造了數冊限定本與雜誌，本本華美瑰麗，終其一生多以「臺灣」為題材創作，亦是首位將臺灣民俗版印納入裝幀設計者，為臺灣裝幀藝術史拉開華麗的序幕，無非是這塊土地給予的滋養，誠如作家葉石濤（1925－2008）所說：「沒有土地，哪有文學？」作為創作者都會有共鳴吧！

洪福田

臺南版畫插畫家，一直以繪圖為工作。因喜愛金銀紙傳統版印，受到日本時代作家西川滿影響，進而學習傳統藝術「水印木刻」版畫，熱衷於藏書票、手作限定本的創作。

   黃震南《藏書之家》（前衛，2018）

 西川滿《媽祖祭》

   洪福田《赤崁再記》

*原刊載於《臺灣文學館通訊 —— 閱：文學》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