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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最不願繡的那塊「披肩」――真實與想像之間的差距

作者:利格拉樂.阿𡠄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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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𡠄來自屏東縣來義鄉文樂部落。

中國父親、排灣母親,加上曾經長期在泰雅部落生活,錯綜交雜的身分經驗,讓阿𡠄在面對那幅巨大的地圖前時,不知如何擺放自己身體的位置、觀看的視角。而《職貢圖卷》裡的山豬毛社女子所穿的那件「宮廷風」披肩,更完全顛覆了她對排灣族女性傳統服飾的認知──原來,「他者」是這樣看待「我們」的。

 

文:利格拉樂.阿𡠄   圖:利格拉樂.阿𡠄、國立故宮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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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而又熟悉的外來者

一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我依約前往故宮,此行是為了參觀名為「什麼是『番』──清帝國文獻裡的臺灣原住民族」特展。跨越展館入口,強烈的冷氣隔出一道時空的門檻,「清」──多麼陌生又熟悉的朝代?電視裡康熙雍正乾隆的戲劇不下百齣,從愛恨情仇到國仇家恨各種故事情節皆備,而那個時期裡的臺灣原住民族是什麼樣貌?我似乎只從部落老人家的口述中隱隱聽過,那是經過幾個世代遺留下來的口傳,「曾經有過長辮子的外族人到來,在長辮子人之前,甚至還有藍眼睛金頭髮的人來過,沒有禮貌又野蠻……。」在耆老們的敘述中,這些人都是外來者。

然而,1683 年(康熙 22 年),清帝國將臺灣納入版圖後,在西部平原與山區交界處,自南到北劃出一條「界線」。界之西,設官治理,視為版圖;界以東,視為化外,禁止往來。跟隨著策展人的腳步,我一面聆聽著那關於清朝文獻中記錄的各社番人,一面張大眼睛觀看當時清人眼中留下的番人形象,試圖去理解那些文字描寫下的「我的母族」。而關於有文字紀錄的如雍正年間發生的山豬毛社與閩客移民發生衝突的事件,又或者是曾分別於康熙、雍正年間先後歸化等等,似乎和耆老視角中的外來者很不一樣,何來的「開」與「撫」呢?

尤其是當我看到櫥窗裡謝遂的《職貢圖卷》中的山豬毛社男女畫像,心中就浮現出更多問號了;根據文字的解釋,「職貢圖」是描繪邦交國、藩屬國與邊地部族的圖像,不論是刻畫遠來朝覲的使節,或者以各地貢物象徵四方來朝,皆可視為廣義的「職貢圖」。「職貢圖」具有彰顯國力、象徵民族融合、展現大一統氣象的意義,因此備受統治者重視,經常由朝廷敕命繪製萬國來朝的盛況。我忍不住用手指隔著櫥窗描繪圖中的男女身形,女子身上寬敞的中式披風,和我熟悉的部落服飾差距太大,心中竟出生一股觀賞異國風情服飾之感。

 

這是哪一齣宮廷劇的劇照?

依據文獻顯示,1728 年(雍正 6 年)「山豬毛社番」殺漢民 12 人,均切頭顱而去,被稱為「山豬毛事件」。1723 年(雍正元年),東勢庄民又有 3 人被生番所殺,因此臺灣北路協副將靳光翰帶兵攻打「山豬毛社」,並調諸羅知縣劉良璧派兵堵住後山,才將「山豬毛番」平定。這裡所指涉的正是隘寮溪口的三地門區域。拿起手機拉近焦距,我將這幅山豬毛社的女子畫像拍了下來,並傳給嫁到三地門的小姨婆,她20歲時嫁進當地部落,之後就開始積極和部落耆老學習三地門鄉的傳統刺繡,迄今已經超過30年。

照片傳過去之後沒多久,一則讓人噴笑的答案傳了回來,「這是哪一齣宮廷劇的劇照?」

根據姨婆和耆老的說法,排灣族的男女服飾均有披肩,男子的比較簡單,是一塊長方形的布,其中對稱的二側會有流蘇繩,布則是繞過一側手臂下方,僅單邊綁在肩膀上。至於女子的披肩就比較複雜了,長度大約到胸前,平放時看是一塊圓形的布,中間有洞孔是為脖子的位置,布上會依據身分地位而有不同的圖騰刺繡,以方便族人識別穿戴之人的家族,至於長及腳踝的披肩,則是特殊時期的穿著,不分男女披上這樣的披肩,就代表正在服喪期間,但喪服也是一塊長方形的布,綁法與男性披肩不同,流蘇繩綁在胸前,布則會在後背寬鬆自然的垮下,一般會落在兩側的肩頭處,與中式的披風是完全不同形制。

 

被淚水與歲月蹂躪的民族記憶

也難怪姨婆會有這麼直覺的聯想,畫中女子的中式披風更趨近電視上的中國宮廷劇服飾,族人哪會想得到,這居然是清朝時期的當地通事,透過層層上報的奏疏,最後傳到宮廷畫師耳中,經過了各種以清帝國為中心思考的想像,再描繪而出的野蠻異族且「非人」的畫像。在《臺海使槎錄》卷中,那屬於「不識不知無欲無求日遊於葛天無懷之世」的番人,哪有可能存在著精細的刺繡工藝,與嚴謹的社會組織呢?僅因為沒有文字的使用,便成為了化外之人、化外之世。

後來因為西方勢力漸次侵入,臺灣島嶼無可避免地成為目標,以至於清帝國於 1875 年(光緒元年)改變「封山」禁令,改採「開山」政策,開築通往深入山地區域的道路,積極進入原本的「界外」地區開墾、種茶、採樟,並以武力為後盾,發動包括「招撫教育」與「征伐戰爭」的行動,讓原本屬於原住民族生息空間的山區,被官府、漢人侵入,遭受到強烈的衝擊,即便是曾經的藍眼睛黃頭髮之人,也未曾有過如此持續而激烈的攻擊,從此之後,原住民族再也迴避不了血淋淋的戰爭。

其後,臺灣原住民族的記憶與口述,就是一片血淚斑駁,就像姨婆翻出的喪服,上面的刺繡因為淚水與歲月的交錯蹂躪,濃濃淺淺的讓人不忍卒睹。

「我刺繡這麼久,最不願意繡的,就是這種披肩,因為那代表有家人離開;儘管如此,會刺繡的人,都會備著這麼一件披肩。你還記得嗎? VUVU(祖母輩)過世的時候,我就是披著這件披肩,披了一個月,和它一套的還有一頂帽子。」那是一塊長方形的布,同邊的二側往前摺,形成一個三角形,在接縫的地方依據家族身份繡上圖騰,後方布的長度則須過肩,通常喪帽和喪服披肩上的圖騰一致,我撫摸著姨婆僅藏的一套喪服帽,想起當年VUVU過世時,姨婆的確就這麼穿著許久,處理 VUVU 的身後大小事,身為長女的母親似乎也只頂著一頂喪帽而已。

 

別再拿那種「假裝排灣族」的圖畫來問我

那麼,《職貢圖卷》上的山豬毛社女子畫像,彼時也正服著喪期嗎?如若只是通事口述、宮廷畫師想像而繪製,卻完全不知當事人物的悲痛,留下的這幅畫,豈不更讓人心殤。我再度翻出那張照片和姨婆討論,她頗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看起來就沒有一個地方像我們啊,而且衣服上面全都沒有刺繡呢!」那一直是姨婆驕傲的工藝技能,居然沒有出現在這幅畫像上,這讓姨婆完全無法接受文獻上的紀錄。我指了指女子身著的裙子,「至少上面還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呢?」她更不屑了,「我們排灣族的刺繡沒有花,你看清楚。」姨婆撐起手中的喪服,黑布上只有紅、黃、綠三色規整的排列圖形,的確沒有小花小草的影子。

將珍藏的喪服帽收起之後,姨婆拉著我的手慎重的說著,「你自己也有兒女,依照老人家說的,在他們出生後,母親就應該要為孩子準備傳統服,刺繡要依照身分和家族的規定不能亂來,喪服帽我就不教你了,現在穿的人也不多了,但是像披肩是很基本的,你總要親自為他們做一套吧!」語畢,她拿出了厚厚一疊圖紙,上面是各式各樣圖騰的樣稿,就連配色和比例都標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從她第一次拿起針線就保存下來的傳統圖案,從少婦繡到快要做祖母了,她的孩子所有族服從刺繡到裁減全都親自製作,這樣值得驕傲的手藝,部落的確也剩不了幾個人了。

我自知視力與手藝遠遠不如姨婆,挑挑揀揀一番之後,只敢選簡單基本的圖案,又確認符合家族的身分地位才能使用的紋樣,姨婆這才終於肯放過我。離去前還不斷地耳提面命,一定要親手為三個孩子做一套傳統服,還有,下次別拿那個奇奇怪怪、假裝排灣族的圖畫來問她了。迎著隘寮溪吹來的風,眺望著遠處史料上記載著的「山豬毛事件」發生地,那些遙遠而充滿想像的《職貢圖卷》上的各社男女子,他們(我們)是真實的存在,而非想像(他們)的存在,真實與想像的差距,又何止是時代而已呢!

 

 

關於【利格拉樂.阿𡠄】 

排灣族人,漢名高振蕙,1969 年出生,擅長散文,曾任靜宜、亞洲、真理大學等校駐校作家。著有《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故事地圖》、《穆莉淡部落手札》、《1997臺灣原住民手曆》、《祖靈遺忘的孩子》等書。

    傅恆等奉敕撰 皇清職貢圖 清乾隆間寫四庫全書薈要本(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清 謝遂《職貢圖卷》(局部)中的部分臺灣原住民族樣貌(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原刊載於《臺灣文學館通訊 —— 閱:文學》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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