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種表現方式寫成的小說】
葉石濤開始認真讀起這本小說,才發現裡面竟然同時夾雜著華語、日語、英語與注音四種表現方式,[7]且無論是以結構或技巧面來看,都不是特別出色、甚至還略顯粗糙的作品。
但在那個不使用新的「國語」就無法發表創作、閱讀,甚至是生活的年代,這已經是陳素吟盡自己最大努力所得出的成果了。
因為她有不惜用這樣的文字,也想表達的故事。以及即使用了這樣的文字,也還是無法說出口的故事。
【陳素吟的「國語」成績單】
戰後陳素吟和大多數臺灣人一樣面臨了語言使用上的轉換危機,國民政府很快就禁止日語出現在大多數報章雜誌中,若不學習華語,不要說創作,就連生活都有困難。要在短時間內掌握新的語言,了解發音、文字、文法,到能夠完成一篇文章是一件難度十分高的事,許多不諳華語的臺灣作家們立刻陷入在創作生涯上動彈不得的處境,陳素吟同樣也在其中奮力掙扎,但或許是當初養成了優秀日語能力的語言天分,她竟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就將華語學習到能完成一篇文意大致通順的文章。1947年6月9日的《民報》上刊出了她將近四百字的投書〈女性的話〉,通篇以華語書寫,批判外省男性不該在已有家庭的情況下,又於來到臺灣後二度娶妻,同時傷害中國與臺灣兩邊的女性,文內雖有一些句讀錯誤或略為不通順的語句,但並不妨礙閱讀。
在創作上,1949年加入文藝團體「銀鈴會」後,主編張彥勳便在刊物《潮流》冬季號的編輯後記介紹道:「素吟女士是以閨秀詩人而出名。」但或許是因為還不確定怎麼樣的華語詞彙能正確地承載思緒,確保讀者接收到同樣的心情,雖然銀鈴會本身鼓勵成員多用華語書寫,但她發表在會刊中的作品皆是以日語完成,因此1970年的《永久二等兵》,可以說是陳素吟第一次正式展現自己華語寫作能力的成果。

瞳章子《永久二等兵》圖書,西元1970年2月發行。(藏品/李魁賢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翻開第一頁就能看到在一個個方正的華語字中夾了一串日文,以及幾個以現在來看使用不太適當的詞彙。雖然日治時期結束已經將近25年,1980年代的葉石濤評價這本書的語言使用粗糙,但陳素吟在小說中提到一段主角到工廠當宿舍舍監時,描述了對四個新同事的印象:
我就給了她一個綽號”ぼくのimage”D年令[8]較小,因有了兩個幼孩在身邊,所以Motivative Facotor,最差,我常看她辦公中上市場,可是四人當中唯一的能說能寫國語文的人材,尤其她以擴聲器播出來的聲調相當迷人。[9]
就連能算得上管理階層的舍監,能說能寫「國語」的都是少數存在,相較之下更凸顯寫出一本長篇小說的陳素吟算是交出了一張以臺灣人而言,還算漂亮的「國語」成績單。
只是成績單裡的內容,是與漂亮絲毫沾不上邊的故事。
【1945年以後,有一種臺灣女性】
小說主角在當上工廠宿舍舍監之前,她做過銀行員、女子中學幹事、日本人小學教師,每項工作都是沒做多久就決定辭職,在小說的最後甚至也因為工作內容過於繁重而辭去了工廠舍監一職。除此之外,當時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平待遇也三番兩次讓主角感到失望,在工廠廠長向她誇耀董事長如何寬容且不吝於提拔人才時,主角的心裡只想著:
我聽了覺得真有趣,可惜我沒有聽過提拔過女性。又從整個企業看起來,男職員的待遇可說在臺灣企業機構算一流,可是女職員的待遇卻不顯眼。[10]
工廠宿舍環境不好、常斷水,甚至還想把女性員工的早餐預算撥給男性員工,[11]主角身處一個只有向下管理宿舍生活秩序,實際上對於改善面沒有任何發聲權力的位置,滿腔無力不斷積累卻無從排解,就連私人感情生活上也連連受挫。
雖然常有男性上司或員工託人作媒給她,主角卻屢次拒絕了這種舊式傳統婚姻,轉而追求自由戀愛。在女子中學擔任幹事時她曾愛上同校教師,但始終都只是單相思。後來與一名中學老師展開長達七年多的交往,這也是主角在書中唯一一段感情,不過最後並沒有成為婚姻,因為當她鼓起勇氣提出自己辭職後兩人便結婚的想法時,被以「那不是辦法」給婉拒了。對方是有未婚妻的人,即使是相戀多年的自由戀愛,最終仍是衝不破傳統媒妁之言的枷鎖。
陳素吟給了主角在戰後面臨愛情、事業兩頭空的處境,一方面呈現女性往往因為處在傳統社會的舊思維下而成為其中的犧牲品,另一方面如果稍微考察一下陳素吟的生平,會發現她同樣也當過彰化第一商工銀行行員、彰化女中幹事與日本人小學教師,也曾與在中學教書的一位老師談過論及婚嫁的戀愛,小說雖不能完全貼合與視為作者本人的生命歷程,但或許可以當作陳素吟透過混有虛構性質的小說創作,展現了真實的心情與對於社會結構的控訴。
不過在這當中陳素吟卻悄悄漏掉了某段應當無法忘記的過往,這同時也是更能看出新時代如何再次強硬改變她人生的事情。只是她沒辦法寫出來,即使是用小說的形式。
因為那是一則因二二八而消失的愛情故事。
【被隱藏的那一章】[12]
1946年9月,陳素吟經由表妹正在就讀臺大醫學院的男友吳崇雄介紹,認識了準備投考延平學院的21歲青年古瑞雲,他們幾乎在同時間對對方一見鍾情並開始交往。古瑞雲雖也是中部人,但由於考上延平學院本科後暫居臺北,兩人幾乎以通信來往,只有古瑞雲偶爾回到中部時才見面。
或許是熬不過遠距離戀愛的寂寞,隔年2月26日陳素吟辭掉了當時在彰化女中的工作打算北上求職,順道住進了古瑞雲在臺北的住處。他們還交往不到一年,但陳素吟心中已經構築起一個對未來藍圖的想像,她漾起笑容和身旁的男友說:「如果能結婚,我一定會努力建立一個美好幸福的家庭!」但陳素吟沒有想到這個如果,真的就只成了如果。
隔一天,1947年2月27日上午,專賣局查緝員於天馬茶房附近查緝私菸,期間打傷菸販林江邁、誤殺市民陳文溪,間接引發臺灣民眾對國民黨政府執政長期積累的不滿,接著行政長官陳儀在三月第一天宣布戒嚴,槍鳴取代叫賣成了街上不絕於耳的聲響。
3月4日,她收到一封表姊從彰化寄來的信,告訴她謝雪紅組織武裝起義,中部多處政府機關被佔領。眼看情勢越演越烈,老家又只剩下年邁的母親與未成年的弟弟,陳素吟來不及告別男友便急匆匆返回彰化。
兩人再次相見是在十多天後,這期間古瑞雲也回到中部,但他隨即投入武裝民兵組織「二七部隊」擔任副官,和國民黨軍隊展開為期十天的激烈抗爭未果,跟著楊克煌及謝雪紅三人一邊思考對策,一邊到處躲避政府的追殺,陳素吟便是在這時接到古瑞雲登門請求讓自己與謝雪紅在家中躲藏一日。
陳素吟有很多事情想問古瑞雲,想知道他目前的狀況、在抗爭中是否安好,但連日奔波只讓對方倒頭就睡,她只能來回在床前踱步,想著等明天一早對方醒後再說。但男友面臨的情況似乎比她能想像到的還要急迫,隔天還來不及說到話,古瑞雲與謝雪紅兩人又立刻更換藏匿地點,連一點消息都不留給她。
她大老遠跑到男友在臺中東勢的老家,家裡的人說不知道古瑞雲在哪裡、不清楚什麼時候會回來,她只好又到曾經也藏匿過對方的楊克煌妹妹家尋人,卻二度碰壁,最後不得已只能留下一封信給古瑞雲。
她想起不久前才和對方說過關於結婚、關於家庭,關於種種攜手度日的想像,但如今冷清的街道只有不時盤查住家的軍人與面露驚恐的住民,哪裡還像什麼適合安居的景象?但若真要說她求的是什麼,倒也不非得要是常掛在嘴邊的那樣,她想讓古瑞雲知道就算面臨困難,她仍願意跟他在一起共同面對。至此,她提筆寫下了公開信:
我不求榮華富貴,不要高官厚爵,我唯一的訴求是至誠的愛情……
她將這封信的內容投書到《中華日報》,雖然不知道古瑞雲身在何處,但至少希望若看到了這封信後他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回來找她,無論何處她都會跟他一起走。
但古瑞雲卻再也沒回來過。
時代反覆瓦解她的未來,陳素吟在短期內經歷兩次動盪,一次在1945年讓她換了國家及語言,一次在1947年毀掉一場重要的愛情。而不管哪一次,她都只能被比個人更為巨大的戰爭、國家、社會推著前進,至於那些在過程中遺落的東西,是全都再也撿不回來了。
★ 作家小傳:
陳素吟(1924-198?),筆名そぎん、瞳章子。臺灣彰化人,畢業於日治時期彰化高等女學校(今彰化女中)。戰前擔任國民學校教師,戰後曾任職於彰化女中與臺灣日本人小學等。著有長篇小說《永久二等兵》,以及加入「銀鈴會」時發表的詩作雜文數篇。後居於美國加州,在1980年前後自殺過世。
★ 自我介紹:
高于婷,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碩士,曾入選九歌109年度小說選。最近想去日本大阪吃551肉包跟Rikuro老爺爺的起司蛋糕。
[7] 當年考試題目來自:《昭和十一年度臺湾各中等學校入學試驗問題集》 頁168。
[8] 應為年「齡」,「令」為作者原文用字。
[9] 頁188-189。
[10] 頁177。
[11] 頁196-197。
[12] 此節資料皆來自:古瑞雲,《臺中的風雷》。